2016年浙江农村留守儿童调查报告
“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但怕睡醒了爸爸妈妈就走了。”“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过年!可过了年,他们又走了。”……和爸爸妈妈团聚,是留守儿童奢侈的愿望。这样的团聚只是昙花一现,却是每个留守儿童都经历过的常态。
时报调查数据
样本数约600人
填写者年龄7岁~16岁
觉得幸福的家庭应该是一家人在一起爸爸妈妈在身边94.1%
与爸爸妈妈很少见面只是电话里沟通且很少58.2%
与父母一年才见一次面26.5%
平时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的67.1%
发现自己不是很想念父母12.5%
看到别的小孩和父母在一起会感到难受53.6%
做错事被批评时会当面顶撞老师、长辈12.9%
在学习上并不刻苦29.4%
在学校会拉帮结派、打架33.7%
会害怕见到陌生人遇到陌生人会躲52.6%
觉得身边的人会欺负自己且很害怕29%
曾经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没有离家出走过的39.7%
当遇到烦恼总是自己解决憋在心里不说49.1%
觉得身边的人不关心自己32.4%
觉得社会不公平50%
觉得自己的未来没什么希望12.1%
留守儿童是中国城乡二元体系松动后的一群“制度性孤儿”,父母因为生计离开家乡外出打工,在(外)祖父母家中或亲戚篱下长大,是他们共同的特点。
亲子长期分离带来的不良后果慢慢呈现:自卑,害怕见到陌生人,存在逆反心理,还有少部分的孩子会对父母产生怨恨。除了这些心理问题,安全隐患、侵害危机等同样令人心悸。
浙江省民政部门去年9月曾进行过一次调查摸底,将18岁以下,父母一方或双方外出务工的儿童全部纳入,各地共上报农村留守儿童26.56万人。因为统计口径不同,这个数字比省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2011年统计出的44.1万人、省教育厅2012年统计出的39.78万人都要少一些。
从地区分布来看,农村留守儿童主要集中在温州、台州、丽水、衢州等山区。
今年以来,省民政厅再次启动调查摸底。该厅儿童福利与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陈小德介绍,新一轮的排查摸底今年4月底已结束,全省农村留守儿童“一人一档”基本完成。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时报记者深入我省农村留守儿童最多的几个地区,收集到了一份关于浙江农村留守儿童的调查报告。土留守她将心事刻在了泛黄的墙上
一扇雕着花的老式木门,推门进去迎面看到的是一个泛黄的“喜”字,贴在已经发黑的墙面上,显得突兀。这就是可茜的家,家中一台3年前买的冰箱,在布满老旧家具的房中有些格格不入。
可茜今年10岁,家住衢州市开化县池淮镇白渡村,每天要自己坐公交车去镇上上学。早在她出生前,父母就已经外出打工,她一出生,就被放在了奶奶的床榻边。10年间,她与父母见面的次数不过十余次,除了爷爷奶奶,家中还有比她大6岁的姐姐。
这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家庭。
表面开朗的可茜,乖巧、懂事,内心却藏有不为人知的感性一面,在她的房间里,墙壁上满满都是字,没有规律,但每个字的背后,都代表她的一个回忆或愿望。
10年只见父母十余次“钱”成了这个开朗孩子的心结
白渡村应该有1100多人,但这个时间进村,除了嬉戏的孩子和正在农耕的老人,很少能看到年轻人。
可茜家在村子北边,外墙早已开裂,趁着周末天气还好,可茜和邻居在玩跳绳。看到陌生人进屋,穿着大红衣服的可茜立即一蹦一跳地过来打量着记者的相机和背包,这些对她来说好像很新鲜。
屋子里没看到可茜与父母的合照,在可茜看来,爸妈只是一个称呼——刚出生,她就被留在爷爷奶奶身边,一晃十年,她和父母相见的次数都能数得清。对于想不想父母这件事,可茜是拒绝回答的,她用询问奶奶是否能洗澡来转移了话题。
“下午洗吧,今天天气不错。”奶奶说,可茜一周洗一次澡,这会令她开心,因为穿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可以换了,头发也可以洗了。
可茜穿的红色外套,正面明显要比背面脏,袖口已经发黑,“平时爷爷奶奶没时间,奶奶采茶,爷爷要种地还要打零工给人家造房子。”对爷爷奶奶的忙碌可茜很理解,这被爷爷奶奶认为是“懂事”。
在这样的家庭,“懂事”的定义是不乱花钱,“和她姐姐可盈不一样,可盈喜欢攀比。”爷爷坐下来抽起了烟。
从来不要求买衣服,连头发也是自己剪的,可茜笑嘻嘻地摸着自己的前额。房间里唯一的方凳是属于可茜的书桌,课外读物已经翻得有些破旧。“这是4块钱买的,我都已经看好几遍了。”可茜指着纸箱里整齐摆放的书说。
“爸爸妈妈是因为赚钱到外面去的,爷爷奶奶因为钱一直愁眉苦脸,姐姐也没钱还常打我……”
虽然才10岁,但可茜已经有了不少不为外人知的心事,爷爷奶奶忙碌、姐姐和自己不亲、爸爸妈妈更是指望不上,她把泛黄的墙当成了倾诉对象。
爷爷奶奶说,可茜的房间很少让人进。
所以,当记者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可茜眼泛泪光迅速把头埋在了被子里。房间里,四周泛黄的墙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字,没有规律,字迹却很清晰。
“是娃儿写的,无聊的时候她自己会写写。”爷爷弹了弹烟灰,语气很随意,他觉得可茜这么做就是因为无聊。
墙上写着“阿德的梦 找春天”“小鹿的玫瑰花”,还画了四只眼睛的蜗牛,一直到记者的手指碰到大大的“云南”两个字时,可茜才把头抬起来,“书本上有,老师说很漂亮,书本上的照片也很漂亮,我就记下来。”
“想去吗?”
“当然想,想去玩,呃,肯定会很幸福。”可茜指着旁边的“幸福”两字说,“老师让我们想个去云南后的感受,我觉得自己会很幸福。”
“想要爸爸妈妈带你一起去吗?”
“不。”可茜想也没想迅速回答。
“墙上的这些字写了就擦不掉了,为什么不记在本子上?”记者蹲下来问可茜。
“笔记本要做作业的,没有多余的,墙上没关系,长大了我赚钱造房子。”可茜认真地说。
她说不会想爸爸妈妈心里却渴望着“家”的氛围
可茜的姐姐可盈今年16岁,读初中三年级,两人并没有因是亲姐妹、同为留守儿童而更亲密。“姐姐一生气就要打我。”可茜说自己知道,并不是她不乖,而是姐姐经常因为学校的事情不开心。
每次挨打后,可茜都会告诉奶奶,“奶奶帮我骂姐姐。”而这样后,姐妹俩的关系就更加疏远。
在可茜的心事墙上,没有爸爸妈妈的名字,挨着“房子”的位置,可茜写了“害怕”两个字。对此,可茜的解释是学校的朋友多,老师对她好,“不会想爸爸妈妈的,平时妈妈打电话来和姐姐说几句,我不接的。”
即便如此,可茜还是渴望着爸爸妈妈的。墙上,可茜写着“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喜欢的围裙妈妈”。“我平时最爱看这个,大头儿子有事情小头爸爸总会解决,围裙妈妈会做饭,少儿频道会播的。”可茜一边说一边跑出去看老式挂钟,“还没到时间呢。”
房间里东西两面墙,可茜能够得着的地方基本已经写满了。看了一下挂钟,可茜又返回房间,蹲下来找了个空隙,写下了一天的经历。
除了每天上学来回坐车的2元钱,可茜没有多余的钱来买笔记本,“钱”,是她在爷爷奶奶面前最不愿意提及的字。
只能解决温饱和安全老人最担心孩子心理上的健康
两姐妹除了每年4000多元的学费由父母承担外,其余开支都是爷爷奶奶出的。
“儿子儿媳在杭州待了10多年,还去过德清,也去过山东,今年好像在江苏。赚不到钱啊!”爷爷摇着头说,“回乡?回乡连个工作都没有,回来干什么。”
除了钱,更让老人担心的是孩子的成长。
在爷爷王应祥看来,两个孙女性格迥然不同:可茜活泼开朗,学校里的朋友比较多,成绩也比较好;可盈比较内向,学习成绩一般,最让人担心的是可盈的攀比心。
“可盈上初中开始就出现这种情况了,喜欢和同学攀比,每个星期拿生活费总是埋怨我们给得少,说其他同学家里给得多。”爷爷说,他们每个星期会给可盈几十元生活费,她总不开心,念叨着同学的生活费有几百元。
“我们两个老了,平时要赚钱,也管不了她们,只能保证她们的基本生活。”解决两个孩子的温饱和安全,是老人唯一能为儿子做的,再让他在教育或心理上扶一把就有些力不从心,平时老两口对两个孩子说得最多的是“乖一点”,但他们知道收效甚微。
离开之前,记者问可茜长大了想做什么。“给自己买五颜六色的干净衣服。”她很快就作出回答。
侨留守我已经好久没有喊出“爸爸妈妈”了
与大部分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留守儿童不同,在浙江还有一部分这样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在国外打工或经商,家庭条件相对富裕,但是却和父母常年分离,跟随(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
“侨领之乡”有留守儿童7300多人
温州市文成县,现有旅外侨胞2.5万多人,分布在欧洲、中北美等地39个国家和地区,担任各种华侨社团副会长以上职务的有400多人,素有“侨领之乡”之称。
记者从文成团县委了解到,温州的侨留守儿童主要集中在文成,而文成的侨留守儿童就集中在玉壶镇。全县共有学生(小学、中学、高中)25000多人,通过学校摸底上来的留守儿童在7300多人,而玉壶镇就有留守儿童700多人,其中三分之二都是侨留守儿童。
在玉壶镇中心小学,出生后没多久就离开父母的留守儿童不在少数。
“不久前,我们刚刚对学校的留守儿童做了一个摸底,除朱雅校区外,共有留守儿童542个,占学校总人数的55%。”玉壶镇中心小学校长孟文忠介绍,这些留守的孩子大多出生在国外,出生后便被父母带回国,交由爷爷奶奶抚养,有些孩子甚至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为何会出现侨留守的现象?这还要追溯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老一辈华侨为求谋生,背井离乡,离妻别子,漂泊异国,从摆地摊、做苦工到办工厂、开餐馆,走出了一条从苦力帮工到积累资金创办实业的致富路。
“有些因为上一代出国了,下一代也要出去;有些觉得出国是一种荣耀,跟风出去;还有一些是为了出国赚钱,跟着亲戚出去打工。”孟文忠说,其实这些在国外打工的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在国外开小作坊的日子还可以,打工的其实很辛苦,睡集体铺,吃集体饭,干的活是国内工人的一到两倍,省吃俭用才能留下一些钱寄回国内。”孟文忠说,很多夫妻不回国,或是回国次数少,大多是因为舍不得路费。
用出格行为引起老师和家长的注意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我有无数话想对你们说。你们知道吗?我需要面临学习的烦恼、中考的'压力、学校里交友关系人际问题、同学师生之间的关系等问题。你们也许认为我可以只单纯地学习,但是你们真的走进我们心里的时候,你们会发现我的烦恼还不止这些。而且这些烦恼我真的解决不了,我该怎么办?”
这是玉壶镇中学学生小丹在《给父母的一封信》命题作文中的节选部分,在信件中,她告诉父母自己早恋、逃课、打架的种种“坏”事,以及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烦恼。
小丹今年15岁,父母都在意大利打工,她和姑姑住在一起,生活物质条件还算优渥。只是父母出国8年了,只有去年回来看过她一次,平时的联系只有偶尔的电话和微信视频,情感交流并不多。
小丹的班主任也很纳闷,这个在班里学习成绩不错的姑娘怎么会早恋呢?还有打架和逃课,甚至怂恿别的同学一起逃课。看到小丹的作文后,老师才恍然大悟。
采访中,小丹提到自己的这些不好的习惯和行为,都充满着深深地自责。“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可是我真的抵不住诱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做那些事。”
其实,在玉壶镇中心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也有类似的表现,诸如紧张啃手指头,站起来回答问题时紧张得全身僵硬,故意做出出格行为引起老师和家长的注意等。而造成这些表象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没有父母的陪伴,缺乏亲情关爱,因此十分没有安全感。
好久没有喊出“爸爸妈妈”了
今年9岁的二年级学生意康出生在意大利,4岁前跟随父母在意大利生活,家里共有4个兄弟姐妹。“奶奶说我是4岁回来的,回来后我只见过爸爸妈妈一次。”从意康班主任的口中,记者得知,意康一直跟随爷爷奶奶生活,老人过分宠爱,导致孩子学习不主动,自主学习和生活能力都比较差。
记者问他平时都怎么跟爸爸妈妈联系,意康说:“我不知道他们电话,是爷爷奶奶打过去,我说几句。”那与父母通话都聊些什么呢?小男孩沉默了很久,回答了一句:“我会说:‘你好,妈妈!’”那会不会将学校里、生活中发生的、有趣的、难过的事情与父母分享?意康久久没有回答,似乎是在努力地回想。过了许久,他才补充了一句:“我还会问:‘妈妈,你身体还好吗?’”
与意康同班的9岁男孩小军的情况有些类似,同样出生在意大利,同样是4个兄弟姐妹。“我3岁的时候,爸爸带着两个哥哥和我一起回来,可是走的时候他说忘记带我的身份证了,就把我留在家里了。”在小军小小的脑袋瓜里,深深地记得一件事,“有一次妈妈回来看我,说去买鞋子,就偷偷回意大利了。”
记者问孩子:“爸爸妈妈要是回来,你们最想和他们一起做什么呢?”10岁的森森回答:“我最想爸爸妈妈陪我去抓田螺、看风景。”9岁的小倩最希望的是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而年龄稍大点的奇军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会不想见他们,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们。好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也好久没有喊出爸爸妈妈了。”
侨留守儿童对学习的认知有偏差
在距离玉壶镇60公里的丽水市青田县也是浙江著名的侨乡,素有内地“小香港”的美誉。据青田团县委2013年数据统计,青田县共有留守儿童14313名,父母双亲或单亲在国外的华侨留守儿童有6617名(全县小学统计数据,未包括幼儿园),其中最小的出生一个月就被带回中国,在中国寄养的时间最长达十五六年。
“侨留守儿童的父母远在他乡,无法及时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加上监护人年龄偏大,据我们统计,监护人中年龄最大的为80岁,教育方法简单,致使他们长期生活在一个没有父母关爱、没有充满亲情的环境里。”青田团县委相关人员表示。
对于侨留守儿童来说,心理健康问题显得更加突出。根据青田当地一些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了解,这些孩子经常有厌烦、冲突、愤怒的情绪表现,在同学交往中有明显的自卑感。他们开始学会了一些不良的习惯,如抽烟、打电子游戏等,这对他们的健康成长造成很大的威胁。
另外一个显著的特征是这些侨留守儿童对学习的认知存在明显偏差。记者和一个父母在西班牙务工的侨留守孩子交流时,他告诉我们,读书对于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反正以后父母就会带他出国打工。
侨留守儿童还有个突出问题,表现在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无法有效衔接。具体来说,原因有三:爷爷奶奶等隔代监护人年纪偏大、文化知识水平普遍较低;不少隔代监护人同时监护多个留守孩子;大多数隔代监护人思想观念陈旧,且与学校老师无法进行有效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