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难过的话
小时候,外婆骂我,其措辞之丰富、精彩,是我此生在其它地方、其它人面前再也不会领略到的。
我回忆了一下,大致被骂过以下说法:
你这个———塞炮眼的,砍脑壳的,杀千刀的,爆肚子的,背时倒灶的,充军盖杀场的(到处疯玩不回家时)……———此类表达唯有定语,干净利索,场景强烈。连我自己都觉得痛快。
其它常用的骂法还有———千手观音(乱翻东西时);打不死的陈咬金(屡教不改时);先人板板(祖先的棺材板);冤孽;瘟丧;扯婆(好出风头的婆娘);茫婆(蠢婆娘);颠婆(疯婆娘);tia(那个字实在敲不出来)婆(邋遢婆娘);叫花婆(要饭的婆娘);千甲婆(……实在不知什么意思);张花式(事多、显摆);结肚子(与之讲不清道理的人);棒老二(土匪);棱老二(蛇);摸二哥(贼娃子)……五花八门。
但对于我的舅舅,记忆中似乎她只骂过他一句话:“这个石心人!”
我永远不能理解,不孝顺的人是怎样做到不孝顺的。虽然我也常和亲人怄气,常常伤她们的心,怨恨过她们,但要我割舍她们,比割舍我自己的心还要无望和空虚。想想看,如果一个人,连生自己,养自己的人都能抛弃,他会是个多么黑暗,坚硬的人!
我曾一个人带着外婆在阿勒泰生活多年。我舅舅很有钱,住在离我所在的城市仅五六十公里的另一个城市。但每年只在大年初三来看一次,每次顶多只呆半个小时。
每一年,只有这一天的这半个小时里外婆不会骂他,她坐在他对面,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而半个小时后,舅舅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外婆慌慌张张披上大衣拄着拐往外追,边追边喊:“高啊(我舅舅的名字里有一个“高”),你走慢点,你转来,我还有话要给你讲,高啊!……”但舅舅越走越快,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我妈妈流着泪说:“他怎么这么狠心呢?”
外婆追到实在追不动了,看不到人了,又呆呆地在室外的'冷空气中等了一会儿,才拄着拐往回走,边走边哭:“这个石心人……”
舅舅一年只给我们半个小时。那么其它的三百六十四天零二十三个半小时里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想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居然是你的亲戚,和你的血有二分之一是相同的,便黯然心惊。但是,他却那么陌生。离我们无比遥远地过着富裕,体面,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真的无忧无虑吗?他的童年哪里去了?他和妈妈一母同胞,却长成了截然不同,并且到最后似乎已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他经历过什么样的不幸和孤独呢?我们怨恨他的时候,他也怨恨过我们吗?我们这个家到底中了什么邪呢,为什么大家都那么骄傲和防备……
外婆死了,舅舅也老了。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的必要。我想,最伤心的人其实不止外婆,还有他吧。我不相信他真的过得很好,再有钱又有什么用呢,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没有母亲了,没有可完全依赖的、最忠实的一个怀抱。他没有根,没有退路。他只能不停地往前走,只能越走越远……哪怕他自己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哪怕他根本意识不到什么,哪怕他真的很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快乐,哪怕他付出了一切努力地去经营自己的生命……他也是空虚无助的,我已经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