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原文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撤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记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
“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碎碎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
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的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我与地坛》鉴赏
史铁生是一位作家,正当生命最灿烂的季节,命运却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双腿残废。他一时“被命运击昏了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于是,家附近的地坛,这个荒芜冷落的古园,便成了“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他“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
史铁生在这个古园里泡了15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人比他对园子的感受更丰富,《我与地坛》就是他在这里浸泡、在这里思考后的结晶。节选的课文一共包括两部分,写自己,写母亲,写自己又为写母亲作了铺垫,表达了作者痛苦、复杂、深沉的感情。
一、深爱地坛,感悟生命
第一部分写地坛,从自己与古园的缘分写到古园本身,写到自己在这里的思考以及从思考中得到的对生命的感悟。
作者讲述在残废之初,自己悲痛欲绝的心情,渺茫暗淡的前途,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然后偶然走进了那个与自己同样荒芜冷落的园子。这座古园映照了作者的生活,能够感受作者内心的苦痛,理解作者迷茫的心情,也使作者从中受到生命的启示。石门中的落日,寂静却安详;高歌的雨燕,苍凉却张扬着生命的多姿多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似乎讲述着青春的童话。还有那些小昆虫,那满园子的草木,虽然生长在这落寞的园子中,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所以作者说:“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正是这不衰败的园子,成了作者生命的一部分,引发他对生命的长久的思考。
他思考了什么?
第一,我的身体残疾了,我的生命是不是就此结束了?是不是就此一死了之?
第二,我为什么要出生?
第三,我应该怎样生活?
对前两个问题,在这静静的古园中,作者“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想了好几年”,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于是对生与死的问题也就释然了。接下来,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怎样活下去,以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活下去。在这个问题上,园子里的生命给了他启示,他从中感悟到生命的真谛,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战胜了消极颓废的思想,促使他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坚定地迈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这部分描摹细致,感受深刻,写得深沉而令人心碎,执着而引发人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
二、深爱母亲,感受亲情
第二部分写母亲。他爱地坛,更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尤其是在体会到母亲的痛苦与无尽的关爱以后。
开始,作者是不理解母亲的,只是时时刻刻在想着自己不幸的命运;等到他真正读懂母亲,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以后,母亲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于是就有了作者对母亲的重新审视,以及对母爱的更细心的体察。
作者表达的对母亲的爱是深重而沉痛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因为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忽然截瘫的儿子,尽管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于是她只好默默地承受,用无私的母爱包容着儿子的一切;她只好一天天地熬,慢慢地等,等待儿子走出阴影。但是她终于没能等到。儿子成功之日,多么渴望母亲能和他一起分享,母亲能感受他的快乐呀!儿子第一次这样为母亲想,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又摇着轮椅来到这古园,他反复地想,为什么母亲不能再等两年?他埋怨上帝的不公;他反复想着同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像他当初反复思考生命与死亡一样。这时候,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他心中“渗透得深彻”,而母亲那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在他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从而使他对无私的母爱有了更深的体会,对生活、对未来有了更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