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老人不是包袱,我们现在所得到事物都是他们所创造出来的,所以老人不是包袱。
对于伦敦,我的一个印象是,这个城市到处是女王般仪表堂堂、高贵严肃又亲切和蔼的老同志。也有许多老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荡磊落。他们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坦荡磊落?这个伟大的城市是他们建造的,是他们用青春为这城市的辉煌奠的基。随处可以证明他们曾经创造了这个城市,伦敦没有拆迁,所以92岁的设计师可以指着那座教堂的窗子说:这是我设计的!泥水匠可以告诉他的重孙:你的足球场是我砌的地基!
老人依然活跃在沙龙、酒馆、剧院、教堂。我朗诵诗的那个下午,大厅里全是中年人和老人,他们提问踊跃而深刻。他们不仅是爷爷奶奶,更是教师、顾问和高人。老人不是包袱,而是这个国家的活史书、精神容器、道德楷模、美食秘方,以及某种久经考验的生活品位。
伦敦有许多老人用品商店,不是凤毛麟角的一两家,不是老气横秋专为敷衍老人赚几个小钱的粗糙丑陋的专卖店,而是老人的时装店、老人的日用器皿店、老人的手工皮鞋店、老人的雨伞店、老人喝下午茶的咖啡馆、老人的手杖店、老人的体育用品店,哦,还有老人的首饰店!
我想给父母买点拿得出手的礼物,但在我所居住的城市买不到。市中心由青春靓丽者统治着,很难买到老人的用品。设计师们从来不为自己年迈的父母设计时装。那种背街背巷委琐自卑的老人用品店出售的次品,你好意思买给父母做礼物吗?现在在伦敦买到了:一个绣花的专供老妇人用的小羊皮钱包,因为老人出门不会带许多大钞票;一个药盒,里面可以陈列应急的药丸,就像首饰盒一样漂亮。
在伦敦,酒鬼有酒鬼的去处,流浪汉有流浪汉的蜗居,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圣地,老人有老人的玩场。大家各美其美,互相鼓掌。而在我居住的城市,与老人有关的世界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了,这些“老怪物”大多数时候只能躲在公寓里守着一台电视机。伦敦的老人们可能还占些优势,英国女王,那位引领英国高品质生活和时尚的老妇人,使得老人的地位也非同凡响,这种“顽固守旧”俨然内化为英国的民族性。在伦敦,举目皆是老房子、老街道,地铁也像古董一样老旧,完全感受不到想象中工业国的焕然一新。难怪中国游客会大失所望:英国怎么如此落后而陈旧!
中国近百年的思潮是维新。“维”到今天,新的就是好的,新就是有用,旧就是无用。害怕无用,似乎成为你我身边的一种常识。普天之下焕然一新,而且还在继续更新。老人日薄西山,与保守、无用、累赘甚至反动同义。
中国思想,总是在象征与现实、精神生活与世俗生活之间根据眼前利益摆动,利益所在,无比实际具体;利益所在,也无比抽象朦胧。在商业方面,可以说少年中国已经实现。吾国大城市的商业中心,哪一个不是“老人莫入”,只为有经济实力的新潮族设计的?孩子也受影响,因为拥有未来的、能够成龙的不是老人,而是孩子,于是无用的老人去接有用的小孩,像银行运钞车去接存款一样,为他们背书包。总之,各行各业中,老人没啥希望、前途,只有青春才是资本、热钱。
我有个同事,在编辑岗位干了一辈子,在编辑这个专业可以说是个默默无闻的大师。甫一退休他就黯然离去,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就像自动走向垃圾站的垃圾袋。接替他的是一个刚刚招聘进来的小伙子,单位甚至连请元老指点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这是一种无情的侮辱,他干了一辈子的事业似乎毫无价值,而小青年永远可以从头开始。他进来时这单位还在打地基,连办公室都没有,现在是摩天大楼一栋,但是与他毫无关系。没人尊重他的一生,自个儿一边待着去吧。心寒!
我们所谓的老龄问题,不仅仅是如何安置老人的问题,根源是我们的观念出了问题。拆迁老建筑还是表面的,在这个表面的背后是对历史、对经验的蔑视和恐惧。这种拒绝守成、从零开始的文化,已经深入骨髓。
我曾经坐在泰晤士河畔的一个小咖啡馆喝过一杯,跑堂的是位白发苍苍的爷爷,腰上拴着一个磨成了宝贝的牛皮夹。为年轻人端上一杯咖啡,并非耻辱,老爷爷跑堂60年,收杯摆碟的做工、风度已经是大师级的了。我盯着他腰上那个包浆深厚的皮夹子看,估计他是为了做好这工作专门定制了一个与咖啡馆相称的牛皮夹子,也说不定有的咖啡客来此喝上一杯,就是为了瞟一眼这夹子。哦,裤腰带上的古玩店!坐在泰晤士河畔,有一位热爱跑堂的大师为你端来咖啡,那不仅仅是享受,更是沉思:他一生有那么多跳槽的机会,有更好的工作可以赚更多的钱,为什么顽固保守得像泰晤士河那样永不改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