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任何人更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可是一再的表白无人肯信,再推托亦觉造作。只好一杯又一杯,很勉强地喝了。后来觉得胃里难受。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然而邓大理跟他原是上下铺,一定要求单独再喝一杯。否则撕破面子。
他苦笑。
话锋上斗不过气势如虹的邓大理。他只好拿起来,看着杯中酒,想吐。
一只手过来,“我替他喝了。”一饮而尽。
同学们倒是怔住了。
邓大理有些醋意。酸溜溜地道,“原来许珍和老猫的关系这样不一般啊。”
“是啊是啊。”她倒并不在意,“我这人就是锄强扶弱呀。”
相聚的气氛非常好。他都有些留恋了。
话别的时候。他很想送她。他知道她住汉阳,老公是普通公务员,她在酒厂财务室。孩子已经上钟家村小学了。很稳定的工作,很稳定的家庭。但是,也是很辛苦、很清贫的工作和家庭。
然而,她冲他摆摆手,道声再见,就和同方向的几个男生(两个男生在沌口住)一起打的走了。
他一个人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这次见她,好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她是那么踏踏实实的,但是也很率真,生活和工作果然是面临很大的生存压力。但是,她那样大而化之的个性,应该是可以承受的。
大头跟她开玩笑,“许珍啊许珍,多出来玩、少操点心行不行?做女人不要面面俱到,太辛苦啦。”
她也并没有象他意料中的那样勃然变色,相反淡淡一笑,应道,“好啊好啊。当然什么都不用做了最好。所以《倩女幽魂》里宁采臣会对小倩说,不要投胎做人啊,做人好辛苦的。”气度依稀,本色依稀。
他不禁也笑了。只是,变得那样明显的胖,而明显的老。终令他有揪心的感觉。
记得大学同桌的时候,她似一枚发射出去的炮弹一样,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敢去做;而又心思敏捷,感情细腻。长的也十分清秀,追求者众。她一直没谈朋友,怎么也没想到跟他倒有一份期许。他们的感情,萌芽而未生长。她很忙,在学习上很刻苦,也有很多社会活动;他呢,很穷,同样的爱学习,整天在实验室里不出来。不过,或许,真正的原因,只是他只觉仰慕,不肯冒然;而她,一直期待,却绝不自低。
有一次,她对他道,“在别人面前我好凶,独在你面前做不到。因为你是猫,我是老鼠。”他头挺大,且面目慈祥,绰号“老猫”。而她瘦,且伶俐,又因姓许,武汉话里面许和鼠的发音是一样的,所以同寝室里的人皆喊她“老鼠”。
他打趣道,“有我这样好的猫么,见了鼠还这般斯文?”
她倒是一乐,“怎么没有?得看看碰到的是怎样的老鼠呀。我这样厉害的老鼠,也少有的啊。非洲老鼠还吃猫呢。”
他到底还是斯文的猫;她到底也不是非洲老鼠。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一次约会也没有过的。
只有一次,快毕业了。她的母亲突然罹病入院,而第二天就是学校组织的最后一场正式的毕业招聘会。晚饭后他去教室里清理书本,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夕阳照着她孤仃而瘦弱的背影。走近时才发现她哭了。
他坐在她一侧,犹豫良久,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动。过了一会,她突然紧紧地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一路流下来,湮湿了他的衣领。
招聘会过后没几天,他们就陆续离校了。他只知道她在最后一场招聘会中成功地留在了武汉,并且是在机关工作。而他不善言辞,且坚持选择自己的专业,因此,只签了一所四川地区的化工厂。
她匆匆赶回家去看母亲。离校之前,她到寝室来找他,说是有本书要还给他。正巧邓大理他们忙着约会,都出去了。寝室里只有他一人。
他看了一眼,是一本《诗词格律》,是她那样的人才会看的。觉得奇怪,“这本书不是我的呀,是不是弄错了?”
“哦,可能的。刚清东西找出来了。不知道是誰的。只想到跟你同桌,还以为是你的呢。”她神色自若。
现在想起来他都恨死自己的蠢。
她又坐了一会。“我明天离校了,回去看看妈妈。”
“这么早?”他倒没想到。期期艾艾地又问,“那……什么时候…………”
“恐怕难了。”她简短地回答。
又坐了一会。
终于她站了起来。“以后再联系。一定记得跟我联系。”
那本书,她遗忘在桌子上。
这一走,便是十四年了。
其间他收到过她的一封信,只是问候之语。他没有回。其时他的日子那样凄惨。他相信她会有光鲜的生活。以她的清丽资质,她的向上个性。把信一遍一遍地看,直到每个字都越来越浅,磨损到笔迹慢慢散开了。后来中毒、反复患病,直到离开化工厂,直到现在,再也没有联系。
那么多年煎熬与打拼,他只有一个意念:要努力生存下去。始终觉得,她一定过得比他好。
可是那样突出的她,竟不知何时淹没在平实辛苦的生活里了。而且竟然走形了。这次同学聚会虽然看来她很精神,可是第一次在武汉广场看见她时,憔悴到他不敢认的她,可知她这些年的状况是不好的。
而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她的牵念,是那样的深彻。他怕她受苦,他好想帮她。在经济上他是有能力的。给妻子和孩子留下足够的生活保障,他愿意把一切给他,如果她需要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一向知道他的。
可是,她虽然清苦,却并没有一点低人一等的样子。她在那家酒厂里做财务主管,她每天照顾家和孩子,她每天跑月票坐公汽上下班。很累,但自食其力、甘之如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