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美文
有点炫情的标题,不是我想到的,是央视的《新闻联播》。
主持人拿着话筒,满大街问。能够上央视的,一定有特定的目标和特定的意义,这几乎是肯定的。我看到这个画面时,正在一个常去的理发店,坐在椅子上,女主人用劣质洗发液在头上倒腾。纤纤十指,有如螃蟹或龙虾的爪甲,在凌乱的头顶上纵横叱咤着。柔中带钢的力道,让头皮好如犁耙松动冻僵的泥土。其时,我微闭着双眼,任其耕耘。耳旁的簌簌声,头皮发麻的刺痛,仔细考量其实是一种享受。突然领悟,此刻是不是最好的时光?
一个人终其一生有多少最好的时光?
杜甫眼中最好的时光一定是开元盛世时候。他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那个时期社会安定,天下太平,城市繁华,仓廪殷实,而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黎民流离失所了。他一生虽有王佐之才,却郁郁不得志,在流离困顿中,他的忧患还装着天下苍生。李白最好的时光一定不是蜀道难,而是长安大殿上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的风光,抑或是为杨贵妃颂《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前者多少有些轻狂,后者多少又有些卑躬屈膝。说起来杜甫是李白的粉丝,他一生写了N多忆李白、怀李白、兼寄李白的诗,而李白没有一首诗提到了杜甫。李白的粉丝只是自己,他的诗充斥着个人的浪漫情怀而基本不心忧天下。曹孟德最好的时光一定是在登碣石山。那个时候,征伐乌桓大胜,北方已经平定,正是胸怀天下的时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灿烂的日月星河包孕于大海的母腹之内,真是有大胸襟、大气概。一生命运坎坷的李商隐也有最好的时光,或是在巴山夜雨的窗下,遥望北方,喃喃自语,想象同剪西窗火烛,共话巴山夜雨。一副儿女之态,缠绵悱恻,引后人多少遐思。欧阳修最好的时光一定是在滁州。“环滁皆山也”,山上有醉翁亭,翼然临于泉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在山水之间的“宴酣之乐”,一定比秋夜枯坐,听闻秋声更加开怀。没有大壮志的时光也是安好。苏东坡最好的时光一定不是在汴京,而是流落在黄州。乌台诗案的死里逃生,到“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劫后余生的幸运,让清风明月,白露横江赋予了多少妩媚?“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不经一番寒彻骨,是无法领悟大自然馈赠的真正的宝藏。鲁迅先生几乎没有享用过最好的时光,在阴暗、冰凉、兵燹、流沛的时代,他的一执长矛从未曾放下过。如果说有过最好的时光,那一定是在少年时的故乡中。“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个时候少年的闰土,多少还有些对幸福的凝想。长大以后,世事如棋,不堪回首。
这些伟人、哲人最好的时光,其实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想当然的。虽然也经历过尘世的大风大浪。总结起来,一没有胸怀天下的气概,二没有忧国忧民的心肠,三缺少风雨侵淫后的跌宕,四无洞破世事的金枪。曾经有一段时间,内心有强烈的冲动,去掉这三千烦恼丝,换一个清静。单是想去掉这三千烦恼丝,也常常迷惘和彷徨。我在想,什么是我在浊世浮沉中最好的时光?
亭洲之于我是有记忆的。记忆的亭洲苍白如一张黄裱纸,忽明忽暗的幽光勾勒了青春的印痕。枯黄的头发,清癯的面孔,迷茫的目光,一同沉浸于浩瀚的清霜。流光虽然在那里停留得太久,但那不是最好的时光。S市之于我是有记忆的。记忆的S市有一轮圆月悬挂在秋江。江流奔泻,卷起千堆雪。但这异乡异地的天空,多少有些浩淼,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游弋,飘泊的日子总是那样黯然神伤。不知怎么,每读杜甫的《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常常想到S市,这写于川江夔府的伟大诗篇,S市毗邻它只是咫尺之遥。秋风落寂,秋气清肃,往往触景哀情,犹听八月胡笳。白鸭山之于我也是有记忆的。记忆的白鸭山丛林葱郁,清泉碧透,流水淙淙。它的烟树,它的霓霞,曾在少年的心脉中结痂。现在,山脊断裂了,流泉龌龊了,母亲故去了,老屋荒芜了。正如雪莱在诗中说:“一时都惨然变色,胆怵而心惊/战栗着自行凋落”(《西风颂》)、“那时我们所知、所觉、所见的一切/都要像虚幻的奇迹一样消失泯灭”(《死亡》)没有山水的日子,没有母亲的日子,它的沧桑,淹没了记忆的清光。现在,我所生活的城市,无论车流还是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动,终日浮沉之间,如蚍蜉撼动,我的'脚步随时被喧嚣隐没。虽然身子融入其间,心灵有时格格不入。它是那样地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它只是我生命延续之中的客栈,或者说,我只是它熙攘之中的一个过客。它,难道就是我最好的时光?
某一天傍晚,独自行走在城市附近的山中。天空云静,疏林凝碧。它的恬淡和从容是城市无法比拟的。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王荆公。王荆公在历史上是毁誉参半的人物。大毁大誉,全凭时代的政治气候。这个熙宁九年(1076年)第二次罢相以后就隐居在金陵、常常骑驴在钟山之麓转悠、漫无目的的山野之人。在位时,耗费半生心血浸淫变法,并且执法苛严,到最后“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张舜民《哀王荆公》),成为变法失败的替罪之羊。僻居钟山,昔日亲朋故旧,纷纷与之切割。还好有一只蹇驴,陪伴他在钟山的清寂中。那一刻,站在钟山之巅,俯瞰山下风光,回首变法之中饱受的误解、责难、歪曲、污蔑的种种精神和肉体上的攻击,这凄凉冷寂的晚景,是不是他最好的时光?
也许是,也许不是。丹青难写是精神。
走出理发店,街上流光溢彩,在一派节日祥和中,人们尽情恣意。白日的匆忙,换成绿荫道上的徜徉。对于小城,不知此刻是不是最好的时光?它流淌的清香气息,我只想说:往前走,岁月一切安好!
后来我想:也许时光的沙漏无所谓最好,也无所谓最坏。它享受太阳赐予它的欢乐和荣光,它承担黑夜遗赠的虚无和冰凉。它晶莹剔透,它错谬乖张。它怂恿飞蛾扑向熊熊烈火,它又让疼痛证明泪水有多么坚强。说到底,它是一张支离破碎的空白浆纸,让你在上面书写磅礴或荒唐。
无论磅礴还是荒唐,也许都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