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绣花鞋
一个人无论幸与不幸,时间从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只顾着往前奔走。果然,有一天,我梦见穿着紫红色绣花鞋的大妈,轻盈的向我走来。本文讲述作者与大妈之间的故事,欢迎阅读。
1
“你大妈可能快不行了,有时间的话,回来看看她吧。”父亲在电话里平静地对我说。
一种莫名的忧伤,忽然就在我的心间蔓延开来。这些年,每次听到她的消息,我就特别伤感。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曾经忙里忙外,脚不离地的一个女人,自从病倒后,就那么无奈的躺在床上,每天板着指头,把日子一天天数成暮色。孤独、寂寞、抑郁、屈辱,没有一天不折磨着她的心。其实,她早就想走了。从倒下的那一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祈求上苍,能让她早一点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人活到这个份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意义了。手不能动,脚不能走,吃饭靠人喂,大小便需要人来清理,真是无比的窝囊。她看着几个儿女,被拖累的在千里路上来回奔波,心里直堵得慌,觉得生不如死。
这一天,她等了多年,现在终于要来了。如果她还有意识,不知道会做何感想?想起她慈祥而温暖的面容,我很是心酸,眼角有泪盈盈而下。
我对父亲说:“等我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就回来一趟。”
正好是暑假,本不打算回老家的,孩子报了特长班,要学古筝。可听到大妈不好的消息,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万一她真的要走了,我得和她打声招呼,送送她。
第二天,我就提着行李箱,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像一块块绿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青光。金黄的葵花,扭动着挺拔的枝干,迎着太阳灿烂的笑,好一派久违的田园风光,但我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风景,思绪忧伤而纷乱。
2
八年前,大妈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地。惊慌失措的大伯,打电话给县城的大哥。大哥叫上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妈送进了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大妈算是保住了性命。手术后,她昏迷了八天八夜,终于醒了过来。但严重的后遗症使她半身不遂,语言功能出现障碍,精神和智力也大不如从前,连吃饭和翻身这样的小事,都得依靠别人的帮助。
那一年,大妈刚好年满六十岁,安逸的晚年生活才刚刚开始。如果不是突然患病,她应该还有一大把的好光景要过。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半瘫,她自己首先过不了心里的这个坎儿。整天坐在轮椅上唉声叹气,泪流不止。前后巨大的身体反差,使她的心灵遭受到巨大的创伤,人也开始变得消极悲观,郁抑寡欢,精神萎靡。稍有不对,情绪就会失控,对着亲人大发脾气。
那次,我因为即将临产而没能去看望大妈。她的这些状况,我都是听堂姐讲的。堂姐每讲一次,都会声泪俱下的哭一回。而我除了安慰几句,别无他法。刚生完孩子的我,身体本就虚弱,加上孩子日夜不停的哭闹,使我身心疲惫,根本无暇想及大妈的事。我整天足不出户,呆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拖着万般不适的身体,照顾那个没命一样瞎嚎的小家伙,直恨得牙根儿痒痒。严重缺觉的我,心力交瘁,常常坐在床沿都会打盹,一头栽到地上去。我的生活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中。这种不分白昼,水深火热的日子,令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似乎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变得急躁易怒,消极沮丧、动不动就一边垂泪,一边对着家人发脾气。短短的一个月,我感觉就像一年那么漫长。幸好那只是暂时的,否则我真的会疯掉,甚至是自杀。
一个月后,当我穿着单薄的衣衫,出现在瑟瑟的寒风里时,竟然丝毫感觉不到冷。我望着蓝盈盈的天空,贪婪的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那一刻,我忽然间就想起了大妈。难怪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当一个人失去自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时,她是多么的空虚、无助和绝望。而大妈的后半生,注定是要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
3
大妈嫁给大伯时,正是家里最不济的时候。一家老小,十来张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伯又是家里的长子,处处得顾着大伙儿。所以自打大妈嫁进门来,吃没好吃的,穿没好穿的,没少跟着大伯受罪。但她愣是在穷苦中把七个儿女拉扯大,且将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印象中,她温柔贤淑,上至公婆,下到儿女,对每一个人都轻声细语,关心备至。孩子们也争气:大哥参军复原回来后被分到了广播电视局。二哥师范毕业后被特招进了公安局。三哥做了一名货车司机,几位堂姐也早已成家,过着各自的幸福生活。眼看日子越来越好,她和大伯只等着享受晚年之福了,没想到却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
病倒后的大妈,身边离不了人,由谁来照顾,成了一个最大的难题。虽说有七个儿女,但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与生活,谁能抛下身边的一切,长年累月的守在她身边?好在大伯身体还硬朗,可以接任这个工作。但他活了半辈子,从没下过厨房,没做过家务,如今让他突然来做这些,也显得够呛。后来众兄妹商议,让一个外孙女来帮助大伯,大伙儿给她付工资,此事才终于有了着落。
一年后,堂姐将大妈接到她这里来散心。离她家不远的我,赶紧买了礼品,去看望大妈。
进屋后,我看到大妈侧身睡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门口,看到我,未语泪先流。我忙抓起她的手,哽咽着说:“大妈快别这样,你会好起来的。”她只是蠕动着嘴唇,久久的望着我,任两行泪水流淌。
堂姐忙过来替她拭泪:“妈,霞儿来看你,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又哭了呢。”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后来试着聊天时,我才发现很难与大妈交流。因为她言辞含糊,除了简单的问答,我根本就听不懂她说的话。所有来家里看望她的人,也只是象征性地问候几句,便不再与她多言。大多时候,大妈就那么睁着双眼,安静地睡着,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想起小时候,我因自己长了两颗龅牙而自卑不已。只有大妈,每一次见我就说,霞儿的两颗虎牙真尖,笑起来真好看,长大一定找个心疼女婿。我总是记着她的这句话,不管是有意无意,她曾经维护了一个小女孩的尊严,让我从此不再轻贱自己。现在,我找的这个人,就站在大妈的面前,却不能与她很好的交流。我想对大妈说,他谈不上英俊潇洒,但却从来没有因为两颗牙齿而看轻我。相反的,他很在乎我。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望着一脸病容的她,我很是心疼。
4
堂姐曾不甘向命运低头,试图通过锻炼改善大妈的.状况。她一方面加强营养,一方面逼着大妈站起来走动。但大妈毫无信心,懒得动弹。后来又哭又劝,全家总动员,才把她搀起来在屋里走动。
看到效果还不错,于是就每天早晚两次,背着她到楼下去锻炼。最先是由两人搀着她走,慢慢地换成一个人,再后来,她居然自己能扶着轮椅走几步了。大家很是高兴,我也专门为她买了一双舒适的老北京布鞋,希望她能穿起来走路。但这样的好景只持续了一年,自从大哥将他们接回老家后,大妈说什么也不愿意站起来走动了,大伯和外孙女拿她毫无办法。
其实也怨不了她,这种病,还有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症状在折磨着她:比如头疼、眩晕、失眠、心悸、疲乏、恶心,抑郁等等,使她充满了倦怠,对生活毫无贪恋,于是重新躺了下去。这一躺,就没再起来。因为不久后,她的病又犯过一次,从那以后,她就彻底瘫痪了。
这期间,外孙女出嫁了,由谁来照顾大妈的难题,再一次摆在了几个兄妹的面前。大哥之前换房子时,考虑到大妈,特意将楼层选在最低处。这一次,他主动将两位老人接到自家里照顾。可才住了一段时间,他们又闹着要回去,说是在城里住不惯。也是,九十平米的两居室,住着三代人,实在有诸多不变。为了不影响即将高考的孙子,大伯非要带着大妈回乡下去,说他一个人能照顾得了她。看着两位老人郁郁寡欢的样子,大哥没办法,就和家人商量,在县城另外租了间平房,让他们搬进去。大伯无奈之下,也同意了。因为只有这样,几个哥哥平时照看他们起来才方便些。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去医院也非常近。
他们搬进平房后,我回乡时去看望过一次。虽说屋子宽敞,但也阴冷潮湿。县城的房子不好找,全都小的跟火柴盒似的,就这,还是大哥千挑万选的。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大妈看到我,同样哭了。我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摸到了潮潮的被褥。她的大小便已经失禁,身下难免有些潮湿,加上常年卧床,身上起了一种不知名的水泡,一碰就烂。大伯每天都会为她擦药,但总是周而复始的不见好。
大伯本就不愿意住在城里,为此,他再次闹着要回乡下去。于是,辗转几次以后,他们最终还是回去了。虽说乡下离儿女远一点,但住着心里踏实。大哥不放心,隔几天就会送一些吃的和生活用品回去。
他们这代人,真是有土地情结,无论生活如何变化,就是不肯离开自己的家园。自此,除了几个姐姐在假期时轮流来照顾大妈外,平时就只有大伯守着她了。
5
一个人无论幸与不幸,时间从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只顾着往前奔走。如今,八年过去了,生活早已将大伯历练成一个完全的家庭妇男了。他不但学会了洗衣做饭,还把大妈照顾得很好。他每日里给她洗脸,给她梳头,给她喂饭,为她洗尿布,背她到屋外晒太阳。两个人相惜相依,守着一幢农舍,只剩下了彼此和岁月无尽。
这几年当中,大妈的病又复发过一次,醒来后的她,智力更差。无论什么时候,你问她吃饭没有,她都回答说没吃。身体也极度虚弱,大便干燥,得要人往外抠。小便却完全失禁,不得不像婴儿一样用上了纸尿片。唯一不变的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悲观,逢人就掉眼泪。
俗话说:一人患偏瘫,全家无笑颜!何况她这是全瘫呢。这些年,大伯为了伺候大妈,也跟着受了不少罪,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几个子女,每人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干什么事都没有精神。前后三次,都因为不舍,把大妈从死神的边缘拉了回来。但眼睁睁看着她遭罪,他们心里甚至会矛盾,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次,大妈的病已经是第四次复发了,或许她真的是熬不过去了。
我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三天。进去时,她就那么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眼紧闭,只存着一口气。
我的大妈,她已经不会对着我哭了。
屋里的客人络绎不绝,都是来看她的,她却丝毫都不知道。家人也开始悄悄为她准备后事了,买棺木,找工匠,做寿衣。看来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已做好了思想准备。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绝望,而绝望莫过于等死。大妈在绝望中挣扎了八年,现在,轮到我们体味这种痛苦了。她就那么毫无反应的昏睡着,一天又一天。正值七月,骄阳似火,热浪滚滚,每个人的心里都非常焦躁。看着她水米不进,气若游丝的样子,真是一种煎熬。堂姐每隔一会儿,就会用棉签给大妈润一下嘴唇,替她翻动一下身体,但那只是徒劳,因为大妈毫无意识。
到了第五天,她忽然醒了过来,睁开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堂姐。堂姐激动不已,问了句:“妈,你醒来了?”
她清晰的回答:“嗯,醒来了。”
于是,赶紧拿来水杯,用勺子给她喂了水。可她吞咽困难,根本就喝不下去。大哥又去找来了大夫,试图给她输液。但大夫看了一下大妈的状况,说这只是回光返照,她的脉搏可有可无,已经回天乏术了。于是,大家只有带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继续等待那个死亡之日了。
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大妈目光呆滞,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我拉起她的手,她在潜意识里牢牢的抓着,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即便是等了多年,这一天真的要来了,她还是充满了不舍。人啊,到底还是放不下自己的亲人。
我瞅着她的那一滴泪,忍不住泪如雨下。
6
大妈终于要走了。
昏睡到第九天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开始发青,紫红紫红的,手指头也开始冰凉。
父亲见此,忙吩咐堂姐,为大妈穿寿衣。堂姐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一套缎面的红棉衣,还有一件黑白相间的裙子,帮她穿上。最后,又将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套在她的脚上。
这时的大妈,红衣红鞋,一脸平静,倒像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我瞅着她脚上的,那双白底缎面的绣花鞋,无比心酸。大妈是缠过足的,虽然后来又放开了,但她的脚已严重变形,趾头被折断过几根。但正是这样的一双脚,曾经上山耕种,下河挑水,家里家外,永不停歇地承载着一家人的生活与未来。她的脚掌很厚,穿鞋不算好看。但此时,那双轻巧的、有紫红色暗花的绣花鞋,把她的脚衬托得非常小巧、玲珑、让人怜惜。没想到大妈用这双脚为儿女们欢舞了半辈子,却让一双绣花鞋给做了终结。这样华丽的鞋子,她生前可是从来都没有穿过的。
家人当即慌乱起来,开始准备后事,我也到厨房给几个嫂子帮忙。忙乱中,不知谁说了句:“大妈不行了。”我扔下手里的抹布,跑到堂屋里,只看见她最后呼出了一口气,就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正在为她正相的父亲,用双手合上了她的嘴唇。一只被宰杀的引路鸡,拖拉着脑袋,被大哥提到了炕头下。我的泪,开始肆意奔流。
村里开始有人来吊丧,脸上遮着白纸的大妈,被人抬到了地上。堂屋的桌子上,开始有了香火。整个屋子,立即变得肃穆庄严,成了一个烟雾缭绕的灵堂。堂姐的一声哭,打破了整个村庄的宁静。
所有的人都开始忙乱起来。木匠叮叮当当的做棺木,阴阳先生敲锣念经,厨子噼里啪啦的炒菜。整个院子里,人来人往,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大妈的葬礼,就这样开始了。
终于到了验棺的时刻,我们跪倒在院子里,等待着大妈动身。几个人紧张的将她抬进棺材,用纸恰好,生怕误了时辰。一切收拾妥当后,众人抬着棺材,浩浩荡荡的出了家门。
我看到大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泪。
大妈的坟地就在奶奶的脚下,一个四方四正的大坑,内有一个窑洞,人们将她吊了下去,推进那个小窑里。大哥和阴阳先生最后一次给她正相。大妈仰面躺在棺材里,面容平静,一脸慈祥。不知为什么,我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的那双绣花鞋上,久久不愿离开。
最后,村人们用黄土掩埋了大妈,在她的坟地堆出一个土包包来。堂姐看着那个土包,悲痛欲绝,哭得晕厥过去。几个家人,赶紧将她抬上了车。
我们最终都离开了,只留下了大妈,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
人都说入土为安,可我总觉得,这样的归宿太憋闷。
我只愿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就像我其他逝去的亲人一样,在我的梦境里活奔乱跳。
果然,有一天,我梦见穿着紫红色绣花鞋的大妈,轻盈的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