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午后的阳光温暖有力,风也欢吹,水也畅流。我们的车子从城市回故乡在里下河水乡大道上一路驰行,弥望那沉甸甸的稻穗似乎夹道欢迎。双目失明的继父平躺在敞篷车斗里,身下垫的是厚实而软和的稻草。我把继父的上半身搂抱在怀,这样可以抬高视野,好让他“看清”眼前这熟悉的路桥、熟悉的乡邻、熟悉的花树堤河与鸡鸭牛羊。飞鸟叫得脆,坡草绿得亮,黑猪在圈里抢食,白鹅在河面嚣叫,丰满待镰的稻田散发出百年如一那亲切而温馨的稻花香。这香啊,时而浓郁,时而隐约,如水润春地,如山抹微云,漫然随意地盈袖入怀沁人心脾。此刻,望苍天,一碧如洗;看大地,千里香飘。继父“蹒跚”在故乡的路上,定然是心花怒放,神怡思安。
哦,眼前就是继父魂牵梦萦的高家墩子。我双手轻轻地把继父抱起,将其徐徐安放在四合院正屋的客厅。一地稻草上,继父呼吸细若游丝。我双膝跪地,攥住继父冰凉的手,揉搓着、呼唤着……迅捷脱去旧衣裳,洗擦正容,穿鞋戴帽,宽大的青布新衣套在继父那瘦骨伶仃的身上。
继父大去,在天风浩荡中悄无声息。
把继父的寿棺从东房抬到庭院,拂去尘埃,漆光可鉴。十九年前,贺祝母亲七十大寿之际,沿袭风俗分别为老人制作了两口寿材。母亲早前撒手人寰。此时,“扶棺”的在为寿棺上漆,菩提漆一遍遍地刷着,仿佛为杉木棺披裹上一件贴身的深红外衣,明亮而耀眼。遗像是几天前做好的。年近九十的继父卧伏在床半月有余,第六感官告诉我,继父难逃此劫,于是我未雨绸缪。继父平日不喜欢拍照,相片寥寥。挑来选去,最终从继父的工作证上撕下照片,电脑处理后放大,方正而大气。相框选的是金黄色稻穗边纹的,华丽尊贵。我不喜欢黑框,太过凝重也太过肃穆。继父一生卑微,无疾而终,我要让其金光灿烂地登上遥远而圣洁的天堂。
东房是上首,前面是一排轩昂杉树,其后是青竹林,寒暖夏凉。这是继父卧室,也是其“百宝”藏置之处。窗台下长桌抽屉里,电子二极管三极管、万用表、烙铁枪等,一应俱全。我小的时候,继父就会安装半导体收音机,后又装配黑白电视机。高家墩子,我家第一个拥有收音机和电视机,继父为我们挣了不少脸面。夏日夜晚,电视打开后,门口大人小孩拥挤一团如若过年,无数的欢声笑语伴着门前的小河汩汩流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继父被里下河四乡八邻奉为“神手”,赞语不胫而走。墙壁木架上挨排挂着斧头、锯子、刨子、凿子,家里的那口大木箱、那张大方桌几十年纹缝无隙,这都是继父的得意之作。锄头、钉耙、铁锹在门后依次排列着,因长时间不用,继父抹上了黄油,锃亮如新。书橱里书籍整齐划一,电子、家具、药物以及卜卦皆有所涉猎。那幅沙漠胡杨的镜画还在墙上,守候继父这永远的主人。继父拥有普世情怀,生前没少为高家墩子邻居修理电视机、农具,没少无偿提供头疼脑热的药物,特别是按周易为大人小孩、农田家事卜算良辰吉日,邻里万分感激。盘桓东房,浏览,抚摸,回忆,遐想,转过身瞩目客厅里安然入眠的继父,百感交集。夜幕渐渐地降临,家人都在忙碌,我一个人默默地端坐在继父面前,凝视继父瘦削的脸庞,凝视这个家。就是这个家,我们寒,我们苦。淫雨霏霏,只有一双雨鞋,我们轮流出去;我们笑,我们哭。隆冬雪天,只有一条破棉被,我们兄妹先后侧卧;我们贫乏,我们委屈。马善被人骑,人穷被人欺,满心的屈辱和着泪水往肚子里吞;我们劳作,我们读书。三更灯火,我们兄妹手握磨盘磨好早餐的麦屑后,我坐在锅膛口挑灯夜读……我从懵懂少年到金榜题名成为高家墩子第一个大学生扬眉吐气,继父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不离不弃。然而,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行,再过几个时辰继父就要离开这个家一去不返,我的鼻子一阵又一阵地泛起酸楚,我的心房一次又一次颤栗不已。
五更天。黑丝绒般的天空繁星点点,似在行注目礼;地上的露珠挂在草尖,滴滴如离人泪;门前飘带似的小河,默送无语;远处蟹簖的渔火忽明忽暗,如灵光闪灭。最是路两旁的广袤稻田,露水濡湿的低垂的稻穗酷似一副副悲哀淋漓的脸,鞠躬恸泣。暗香浮动,在灵柩上缠绵缭绕。灵车徐徐启行,回首瞻望,庭院里月季花开,桂树飘香,香樟青翠,万年青爬满一地,整个高家墩子静谧而安宁,只有那把“拖魂竹”在车后呼呼地滑地长行。大雾一阵阵袭来,天地一片迷蒙;一阵阵退去,道路一片光明。我手捧遗像,迈着沉重而迟缓的步伐,踯躅向前。每到桥头,跪地,点纸,叩头,作揖,为继父向路桥之神一一拜别。就是这条路,我们晨出晚归,我们春种秋收。我们披星戴月在土地里翻耕刨食,背着铧犁担着河水,收种时节多少天没一个整觉;就是这条路,我们在风雨中走,我们在霜雪里行。我们小小年纪就到建筑工程做小工,手磨破了不吱一声,脚跌折了不言一语,为的是那一天的八毛钱。就是这条路,我们在饥饿中徘徊,我们在寒冷里踌蹰。腊月过年队里分粮分红,我们空手而回,就是因为大人们的工分不够称回基本粮,我们一连两个月喝那照得见人脸的稀饭……天时,地利,人和,如今这条路我们越走越宽广、越走越幸福,我们终于走进这片绚丽多姿的艳阳天。然而,这是继父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今天走了就永逝不回。想到此,无限的悲痛堵塞胸怀,腿在颤抖,心在滴血,两行热泪沿着鼻翼缓缓地流。
世上最华美又最简朴的色调搭配就是黑和白。这里,两道挽联白纸黑字直抵心灵。放渡船敲石头砌砖墙种农田乐业糊口,凡家舍天目山大上海高家墩安身立命。模批是人西行魂东归。前天护送弥留之际的继父回高家墩子,路上我神思恍惚,追忆继父的人生,这副挽联就烙印在脑海。继父少年时代在水乡凡家舍摆渡,及至弱冠随父去浙江天目山开山、敲石、铺路。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上海做泥瓦匠,因其特别能吃苦又工巧于技,故被转为正式工。年近花甲,退休回到高家墩子躬身种田。继父一生辛劳,一生无蓄,所赚所得糊口略有积余,养家持家勉为其难……流泪,饮泣,哭喊,告别厅里,那一声声哀乐如皮鞭一下下地抽打我的`心灵。这些年,我走南奔北寻医问药为继父看眼睛,我倾囊中所有为继父建好四合院让其颐养天年,我四处寻找保姆为的是朝夕侍奉继父的饮食起居。我虽不忤逆但离孝顺还相距甚远,而继父对我们是深爱有加的。一颗初心,慢煮光阴,思念是一缕轻烟。记得那时每次回老家,继父总是抢在母亲前头乐颠颠地去打开院落的大门。好几次,我们因故迟归,继父索性就搬张凳子坐在大门背后坚守等候,门一拉开,我们就看见继父那张慈祥的笑脸沧桑如花。继父劳碌而卑小,现在走了,今后再也无缘去报答和补偿。夜凉如水,哀乐似泣,空气好像凝固一样,我感到窒息,心被啃噬,肠被扯断,泪水潸然如雨打湿在衣襟上。
几步之遥,继父来到高炉焚化的地方。冷酷无情的电动传送带如死神恶魔拽着继父向炉内长长的甬道慢慢地移去,仿佛走向无垠旷野,又像滑进万丈深渊。继父越走越远、越走越小,我的心越缩越紧、越提越疼。随着那小小的高炉门轻轻关上,今生再也不能目睹继父亲切温暖的血肉之躯。霎时亲友们哭声震天,跪着的我眼前一黑,失声号啕。苍白的日光灯下,头脑一片空白,一任泪水哗哗地淌。泪光迷离里,继父犹如一叶孤舟飘向凡家舍蜿蜒绵长的水乡小河,犹如一匹天马奔向桃花夹道的天目山那弯弯的山路。哭声断续中,继父好像徜徉在上海南京路繁华无尽的街头,好像漫步在高家墩子稻花飘香那长长的田埂。哦,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一间茆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从今往后,我们回老家再也没人为我们应声开门,再也看不到继父一袋袋的生态蔬菜往我们车上装,再也看不到继父酷暑之日趿着拖鞋光着脊背为我们烧饭炒菜……继父,继父,怎么一诀成别?怎么转身即是天涯?健康时我不能日夜侍养吃喝,老迈时我不能朝夕奉陪谈笑。呜呼,长魂在天,化作朵朵流云;精魄在地,变成离离春草。继父,河野万里,寸寸凝血啊。我错也,悲也!我悔也,哀也!
还是这条小河,还是这个家。院子里继父那笃笃领行的竹竿还倚在墙角,那一按即响的报时器还躺在窗台,那为我们制作的衣钩还在,那河边的防护栏还在,那空调冰箱洗衣机彩电还在。睹物思人,长命无衰。继父生前说这辈子还想到天目山一游,还要到大上海一逛,怎么就这样毁诺食言?继父曾几十年在高家墩子这片土地上耕耘、播种和收获,汗水和希望融进了脚下肥沃的大地。“繁华落幕,许我清宁”,桑梓埋骨,入土为安。此处依堤傍河,面朝东南,又在四合院正后,长堤外有一座座高树祖茔日夜相伴。眼前阳光明媚,眼前秋风和煦。河畔的芍药花鲜红如血,十边地的番瓜花黄如金粉。扁豆花紫,棉田花白,攀树援苇的丝瓜花橙黄如一只只小喇叭调皮俏笑。还有那满田的稻花香似一张硕大无边的金色香毯向远方铺展而去。“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苍天啊,风水宝地,安葬良人;人和润土,栖息善者。
谁都知道,红尘过往,没有人能够握得住地久天长。人生总是曲终人尽散,江上数峰青。如今世道海清河晏,子孙安居敬业,继父应该走得从容。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母抚我长我,育我顾我。呜呼哀哉,忧心恻伤。都说父母不在,儿女离散。我们兄弟姐妹相约,每年大年初一都在高家墩子聚会,重温衣胞地,回报和告慰列祖列宗。继父啊,归去来兮,挥一挥手说声珍重,所幸的是这满天虔诚而清晰的阳光,我们生死同享。更何况在四合院客厅里我们开窗即见,还有那馥郁的稻花香年复一年不绝如缕,为我们祈祷和祝福。
一方水土,一袭血脉。沐浴眼前这漫野的稻花香,继父,我想再静静地抱一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