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剪春韭美文

李盛

夜雨剪春韭美文

  春三月,地气回暖,几场春雨的滋润,野物儿便开始调皮地活跃起来。农家的饭桌上,菜肴就开始变得相对丰富。

  勤快不挨饿。老家那地方,有很多的野物儿,都是可以食用的。或煮食,或腌吃,都别有风味。乡下人,没有现在那么多讲究,吃着爽口,不闹病,就满意了。有不有营养,那似乎是营养学家的事,没有谁愿花心思去计较。这些野物儿,虽不能当饭,饱不了肚子,但可做下饭的菜。

  野韭菜,是最常见的野物儿。绿油油的,绿得水亮,绿得地道,绿得正宗。喜欢长在田坎上,石头缝里。像野草一样,生命力极强,只有有个地扎根,就能蓬勃成一团,泼辣成一片。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没谁把韭菜当做菜,移植在自家的菜园里。

  新长出的韭菜,比麦苗还要绿得亮眼。老家人过去批评那些不懂农事的人,常说“韭菜和麦子都分不清”。初生的麦苗和韭菜,从外表看,确实很相似。颜色相象,狭长的叶片相象,唯一的区别,是韭菜肉头肥厚,外表光滑,像打了一层蜡一样。没见过麦苗的,把麦苗当韭菜,其实情有可原。

  记得那些年,知识青年相应号召,上山下乡,兴冲冲地到我们这些偏僻的农村来“大有作为”。从大城市来的`这些小青年,不过十七八岁。刚到乡下,见到田里的麦子,欢呼雀跃,以为那就是韭菜,掐了当做宝贝,准备美美地大吃一顿,成了笑话,也成了乡下人骄傲的资本。

  野韭菜汁液丰富,被掐后,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多掐几次,手指都会被染绿。掐上一把,洗净,切成小段,撒上盐和辣子,腌制一会儿,就可食用。吃起来,满口生香。如果,这时母鸡正好下了蛋,做成一盘野韭炒鸡蛋,那可要大饱口福了。那是难得的享受,轻易难以碰到。

  记忆里,那些年家里一直喂着几只母鸡,每年大概都有三四只。母鸡生下的蛋,通常是被娘积攒起来。到了一定的数量,再拿到供销社去换盐、煤油、肥皂一类的东西。有时,娘也将鸡蛋放在一个装满盐水的罐子里,腌起来,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再取出来囫囵煮熟,切开做菜。用野韭菜炒鸡蛋,就像现在以冬虫夏草做菜,对于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奢侈到都不敢那样想象。

  野韭菜,通常是被掐了作为佐料,炒进炒菜里,作为味道的调剂。就这样的情形,都很少。春三月里,青黄不接,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敢把下饭的野韭菜放在饭桌上?哪有心思讲究味道?因此,很多野韭菜,就这样撂在野地里,一年年蓬蓬勃勃地生长,又一茬茬默默地老死。

  暴殄天物呢!哎,不是老家人不知野韭菜的美味,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那日子太苦,没办法享受。

  分田到户后,生活忽然就好了起来,像做梦。有一年,我还在读书。娘用自家地里产的麦子磨成的面粉,擀成饺子皮,把野韭菜和腊肉臊子做成馅子,那鲜哪,恨不得连碗都让我吞进肚里。真要命。

  工作后,我曾经在一个叫桂花的学校里呆过两年。学校里,在废弃的操场上,有用炭灰堆起的几小片菜地,一位姓龚的工友送给我两小片。我专程回老家,挖了十几兜野韭菜,种在菜地边。野韭菜是须状根,容易成活,很好养。第二年春三月,那野韭菜就泼辣出一团团浓绿,煞是喜人。

  我们变着法儿吃,怎么吃也吃不厌。韭菜炒鸡蛋,那是家常菜。韭菜饺子,韭菜盒子,韭菜饼……不管是蔬菜,还是肉食,只要加上野韭菜,味道就特别的香。那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岁月,种菜养花,身心愉快。

  野韭菜,习性特别的有意思。越掐,长得越快,叶片越肥厚,似乎是特别喜欢被掐似的。被冷落了多年的家乡的野韭菜,它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奉献自己。

  到了秋天,野韭菜就抽出三五枝苔,碧绿的茎上开出穗状的白色小花儿,像女人家插在头上的簪子。韭花能吃,是极好的佐料。据说北方人喜欢用这东西煨牛羊肉,别有风味。那是后来我在书上读到的。很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直到今天,我也没吃着野韭花做的菜肴。

  韭花的有名,恐怕还得益于杨凝式的《韭花帖》。这《韭花帖》同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王徇《伯远帖》,并称为“天下五大行书”。书家对这因一盘韭花而成就一篇绝世之作赞不绝口,认为“章法独特,字句疏朗,笔致萧散,澄静精绝。”其实,这《韭花帖》不过是杨凝式随手而写的手札,是无意插柳。艺术上的事儿,太过深奥玄妙。我对书法没什么喜好,更谈不上研究,但对有关书法的逸闻趣事,倒是颇喜欢,就记住了。

  最好吃的野韭菜,是春三月里雨后的第一茬。那嫩,那鲜,那口感,真是令人难忘!那味道,是乡村的味道,是春雨的味道,是自然的味道,是失去了的甜蜜岁月的味道……谁又说得清呢?

  而今,菜市上也有常有韭菜出售,卖韭菜都称说是地道的野生韭菜。菜只要沾上“野”字,就像人沾上“钱”字,身价就不一样,好卖。要糊弄糊弄那些分不清韭菜和麦子的城里人,一点也不费事。但对于我这样的恋恋不忘野韭菜的人,就像野韭菜一样长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也装糊涂买过几次,但吃着总感到像在吃化肥一样,了无情趣。

  前几年的一个春天,到过一个叫“野韭池”的地方。顾名思义,以为那地方盛产野韭。结果,名不副实,让我大失所望。

  下春雨了。一夜的春雨,忽而急管繁弦,忽而呢喃细语。早晨,从阳台望出去,对面的山坡的小草,都穿着绿色的新装齐刷刷地站立起来,列兵一样地骄傲地昂着头,似是在等待接受我的检阅。

  忽然,我便想起了杜甫的诗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但哪里还能找到老家那样的野韭菜呢?我不禁有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