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最难忘的记忆,是故乡的那条河。
它发源于辽宁省清原县,一路浩浩荡荡,最终注入松花江。
它叫辉发河。
从源头流出后,辉发河与一条支流交汇。这个支流就是吉林省的梅河。围绕着两河交汇点,人们世代辛勤劳作,繁衍生息,并且把这个地方亲切地称作梅河口。
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生命的摇篮。
最早的记忆,是跟随母亲去河边洗衣。我的任务,就是把母亲洗好的衣服晾在用石头垒就的大坝斜坡上。
长大一些,这条河便成了小伙伴们玩耍的天堂。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孩子们所能追逐的,就是青山绿水,蛙声蝉鸣,鱼虾泥鳅,蜻蜓纸鸢,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编织着五彩斑斓的童年。
夏天,大家在河中尽情嬉戏。时而鱼翔浅底,时而蛟龙出海,你追我赶,常常流连忘返,哪里还顾得上家长的训斥和老师的告诫。至于蚊虫叮咬,那更是家常便饭。
冬季,除了堆雪人、打雪仗,孩子们更喜欢到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打滑跐溜或支冰车。打滑跐溜一般选择有坡度的冰面,从上到下会滑出很远。也有人会坐在爬犁上滑下去。但这些玩法常常为冰车族所不屑。冰车是一种东北地区小朋友特有的自制玩具,又叫单腿驴,结构简单,驱动灵便。蹲在上面,穿行于白茫茫的世界,势若脱兔,凭虚御风,惬意无限。只是在冰车上蹲久了腿有些吃不消。小朋友不管那些,有时玩得兴起,会一口气支出十多公里。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下,手脚时常冻得皴裂。若要缓解冻伤,辄须再用雪来搓,很是遭罪。但再相约去玩时,遭罪的事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年的梅河大桥是木桥,比较破旧,桥板之间缝隙不小。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桥下湍急的河流,令人望而生畏。记得有一年涨水,河水几乎漫过桥面。过桥时,人们手扶栏杆,逡巡蹑足。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几十年来时常在梦中浮现。
桥的南面是农村,北面被称作城里。城里这个称呼让我纳闷了许多年,始终没找到“城”在哪里。实际上所谓城里,就是最早的梅河口村变成了梅河口镇。一条河,分隔了城乡。
最深刻的记忆,是有一次小伙伴们一起去游泳。我不会游,便站在岸边观看。不料被一个淘气而又不知深浅的家伙从背后一脚踹了下去。我当时在河里扑腾了好一阵子,喝了不少水。好在他们发现情况不妙,及时把我拉上岸。这件事令我至今心有余悸。
其实真正的恐惧并不是水中挣扎的瞬间,而是事后的回味。静静一想,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和偶然,去留原本只在一瞬间。更让人惶恐和难以参悟的是,有时已处去留边缘,却还浑然不知。这种变幻与无常,岂能不令人唏嘘和骇然!古人云,上善若水,天下至柔莫过于水。可当它吞噬生命的时候,却变成了野兽,它的柔已经荡然无存。善恶易变,乃在须臾之间。
故乡情是一种奇妙的情结。我常想,人们为什么会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情感,为什么会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境,为什么会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情怀,为什么会有“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慨叹?
这是因为,在我们最初睁开好奇的双眼,去认识、理解和感悟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故乡给了我们滋养、欢乐、希望和信念。它开启我们人生旅程的起点,确立了生命价值的航线。它把我们的稚嫩,紧紧裹进它温暖的怀抱;把我们的根,永久镌刻在故土的青史间。它把厚重的文化情怀根植在我们的基因里,让我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抹去烙在灵魂深处的故土印记;它把对儿女博大的爱融化在我们的血液中,让我们走遍天涯海角,也挣不脱闯入梦境的金色华年。特别是当我们漂泊半世,蹉跎岁月,饱尝人世的甘苦与冷暖,带着难言的伤痛与疲惫,去寻觅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港湾,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日子,会不由自主地思念滋养我们的故土、给予我们力量的生命庄园。也正因如此,故乡才成为了我们奋斗的动力、情感的依托、信念的支撑。此情可待成追忆,梦啼妆泪红阑干。
外面的世界虽精彩,但生命之根永远在故园。多年来,我去过塞纳河,到过莱茵河,走过多瑙河,领略过哈德逊河。但最令我魂牵梦绕的,还是故乡那条弯弯的小河。河不大,却养育了千千万万优秀的梅河儿女;水不深,却哺育出一生为民、两袖清风的好公仆郑培民这样的参天栋梁。
每当走近故乡久别的河畔,我的耳旁便仿佛响起王洛宾先生那荡气回肠的旋律:故乡的河/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我的眼睛就会湿润,思绪便随着潺潺河水,流向远方,飘去天际。
河究竟是什么?河是一首温馨的诗,河是一曲深情的歌,河是一杯浓烈的'酒,河是一部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交响乐。面对奔腾不息的滚滚流水,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思想家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科学家说,水是生命之源;文学家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实际上,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条河。有急流,有平缓,有激越,有险滩。随着时光的流逝,终将一去不返,并且毫不吝惜地带走你的一切。
但物质世界再富有也会消失,再华丽也会腐烂。只有爱,只有精神财富,才会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在汹涌澎湃中闪现,长流天地间。
你听,天边传来的袅袅歌声,那是不是生命的音符在跳跃,是不是远方的游子在呼唤——“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小时候,我家门口有条河,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下放到五-七干校的“劳改犯”们挖的一条人工河。它长两千多米,宽五六十米左右,所以充其量也只能算条大沟,当地人也确实以它为界把干校分为“”沟东“和”沟西“,但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它如同郭兰英所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是一条美丽、神秘而又宽阔的河。
河的东岸曾是大片的苹果园。春天,粉红的苹果花嫣然盛开,成团成簇,娇美淡雅。秋天,青色油亮的苹果挂满枝头,果香四溢。西岸,一排排砖瓦平房炊烟袅袅,上演着鸡鸣狗吠、人间烟火的生动画面。河上架着一座石桥,是连接东西两岸的唯一通道,也是我们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
从我家院门口往南几十米有一处石阶,从岸边通向水底,大约有十几阶,所以不论水位高低,人们总可以蹲在石阶上洗衣服。青石台阶整齐光滑,宽两米多,可容几个人同时在水边刷刷洗洗,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欢声笑语如河水一般清澈流淌。由于那些年没有自来水,这石阶往往是石凳、是搓衣板、是一个热闹而忙碌的地方。
记得夏日夜晚,端起一家人换下的轻薄衣衫去河边清洗,月色映照下的石阶泛着白光,河水微波荡漾。远处仍有戏水的人不断打起水花,脚下更有欢快的小鱼游来闪去。双脚浸在微凉的河水中是那么舒适惬意,当水漫过小腿我就不敢再往下走了,河水清幽暗淡深不可测,带给我莫名的神秘和恐惧。冬天也很有趣,当河面结冰时,总有些孩子捡起石块往下扔,去试探冰的厚度,那些石块或破冰而沉或冻结河面成了另一道风景。有年冬天特别冷,河面竟成了天然的溜冰场……记忆中,那是一条清澈美丽的河,时而欢快时而沉静,时而明亮时而幽暗。伫立岸边望杨柳依依,听蛙声蝉鸣,心情如河水一般清爽平静,即使阔别多年,这美好的感觉仍时常在心头萦绕。
多年后再回故乡,记忆中的那条河已面目全非,远远望去,大片的果园已不见踪影,平地荒芜。一排排瓦房破烂陈旧,不见人烟。岸边各种灌木丛生,寻不到一棵杨柳,遍地杂草让人找不到路也看不见岸。凭借记忆,我在杂草中找到了那处台阶,它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牙齿一样摇晃并参次不齐。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临水而立:黑色水面上有各种垃圾在脚下浮荡,茂密的水草覆盖了大片河面,漂浮的气泡散发着淡淡的腥臭……这一刻,记忆与视觉的错位让人的心情沉重到不能呼吸。
拾阶而上,脚步渐行渐远。心中默默祈愿干校的环境治理方案早日实施,让污水变清泉,让两岸成绿洲,再还大河当初的美丽容颜。
再回首,故乡那条河,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