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之死美文

马振华

骆驼之死美文

  骆驼在沙漠中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和叶赛尔坐在一根木头上抽莫合烟。我带来的“红河”烟已经抽完了,便抽叶赛尔的莫合烟。叶赛尔对我抽烟有意见,他觉得我“过一会儿便点一根,过一会儿便点一根”实在是太麻烦,从早到晚嘴就不闲着。而他早上抽一根莫合烟可以管到中午,中午抽一根莫合烟可以管到晚上。他让我抽莫合烟,我抽了一根,味道太烈,抽完后头有些晕。

  我们俩便又闲聊骆驼的事情。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骆驼的死。我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叶赛尔,居然经历了那么多的关于骆驼死亡的事情。

  先写他告诉我的一峰病死的骆驼的故事。我已在一文中写过,骆驼在受伤后会躲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养伤,养好伤后才会露面。由此我们知道,骆驼只要有力气挪动身躯,哪怕伤口再疼,流再多的血,也还是可以践行“躲避养伤”这一精神旨要的。但如果一峰骆驼病了,病得无法从地上爬起,它就无法践行这一精神旨要了。

  叶赛尔说,那峰骆驼真的很奇怪,说不行就不行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用痛苦的眼睛望着人们,似乎乞求有谁能救它。大家猜想,它的身体内部可能得什么病了。每年夏天外出放牧,实际上无医也无药,谁的牲畜要是得病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但长眉驼现在已属于稀少物了,所以叶赛尔还是想办法要救活它。于是捎话,打电话,终于弄来药给它喂进了肚子里。第二天,它有了好转,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它想挣扎着往前爬一点,但没有成功。没想到,过了一夜它便不行了。早晨人们发现它趴在地上不动,过去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它可能是半夜死的,有蚂蚁从鼻孔中出出进进,让人看着骇然。

  它趴在那里,像一座倒了的山。平时,它迈着稳健的步伐在沙漠中行走,临死前,想再往前爬一点,都没能如愿。一峰高大的骆驼倒下后,就这样让人看着伤心。

  去年,有一峰骆驼从山上摔下来摔死了。那是叶赛尔看到的骆驼最凄惨的一幕。那天,叶赛尔本不想让骆驼到山坡上去吃草,但山坡的另一端比较平坦,它们吃着草,不知不觉就到了山坡上。山坡的一端平坦,另一端必然陡峭,等它们意识到危险时,它们实际上已经站在了陡坡边上,下面的陡坡乱石密布,无任何动物涉过的足迹。叶赛尔着急地唤它们从来路返回,但它们已经慌了,一峰挤一峰,在陡坡边上乱成一团。有一峰骆驼一蹄子踩空,庞大的身躯顿时像个皮球一样向坡下滚去,陡坡上的石头一次次将它的身子撞得起起落落。可以看得出,它也想挣扎着站起身,但它的身子太过于沉重,加之向下摔出的惯性太大,它实际上已无力控制自己了。最后,它“咣”的一声摔在了坡底,被它连带下来的几块石头也被摔出了声响。

  它被摔得嘴里和鼻子里都是血,眼睛颤抖着,越来越无力地闭上了。叶赛尔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他跑过去用手摇骆驼的头,希望它能从地上爬起来。但它嘴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团黑血后,就再也不动弹了。它死了。它因为自己的身躯太过于庞大,一旦从高处摔出便无法控制。由此可见,重心对骆驼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叶赛尔抱着它的头哽咽着说,你太大了,你太大了……你要是像一只羊一样多好。他在这个地方已经历过一次牲畜被摔的事情。有一次,他的一只羊也从这个陡坡上摔了下来,摔到坡底,它爬起来颇为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又去草地上吃草了。

  不是所有死去的骆驼都显得悲怆,有一峰骆驼的死就很感人。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位牧民的一峰母驼下了两只小驼。它带它们出去寻找草吃。其实,冬天的沙漠中没有草,母驼带小驼出去,也就是从冻土中扯出几根草根,喂到小驼的嘴里。它们出去一般都不会走远,主人便也就放心地让它们去了。

  一天黄昏,起了暴风雪,天地很快一片灰暗。母驼和两只小驼迷路了,它们原以为向着家的方向在走,实际上却越走越远。半夜,母驼为了保护小驼,在一棵大树下卧下,将两只小驼护在腹间,然后任大雪一层又一层落下。那是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天气冷到了零下40多度,而地上的积雪也有1米多厚。风在恣肆,像是天地间有无数个恶魔在吼叫。

  那天夜间,母驼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护着两只小驼。它身上的雪越积越厚,寒冷像刀子一样刺入它的皮肤,继而又刺入了它的体内。在那样的天气里,寒冷就像一个乱窜的魔法师一样,把它能占领的生命的肉体施以冷冻的魔法。不久,那峰母驼感到自己的躯体变得僵硬了,似乎有一个冰冷的恶魔正在一点一点地占据着自己的身体。但它仍然一动不动,两只小驼已经熟睡了,它用两条前腿和腹部为它们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卧床。

  第二天中午,暴风雪才停止。人们在茫茫雪野中寻找它们,直到下午才找到了那峰母驼和两只小驼。母驼已经死了,两只小驼围着它在哀号。风已经停了,但它们的哀号却像风一样在雪野中飘荡。

  还有一只骆驼的死更感人,它是为寻地下水而死的,牧民们都认为它是那一年所有牧民的恩者。

  沙漠虽然干旱,但在沙丘中间却总有小河或海子,牧民每年放牧的首选,其实也就是这些小河或海子,有了水也就有了生活最起码的保障。这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逐水草而居,古往今来都如此。现在,牧民们都会把上一年有水的地方作为下一年的首选,到了沙漠牧场,便直奔小河或海子。

  但有一年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牧民们进入沙漠牧场后,到处都找不到小河或海子。水,莫名其妙地干了。牧民们不知道,全球气温变暖已经影响到了沙漠中的小河或海子,水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经干枯了。没有水,人和牲畜都无法存活,牧民们决定向别处迁徙。但转了好几个地方,看到的却是同样的境况——没有水。人绝望了,牲畜们发出嘶哑的哀号。

  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骆驼可以找到地下水,从畜群中放开几只骆驼,它们就会去找水。这个提议让人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马上从畜群中放开了几只骆驼。它们很快就明白了人们的用意,低着头向四周寻去。但一天过去了,它们没有找到水。两天过去了,它们还是没有找到水。第三天,人们已经对它们不抱希望了,打算赶着牲畜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已经打听清楚,那个地方有水。但就在上路的`时候,却发现一峰骆驼失踪了。大家在一起碰头,觉得一峰骆驼与已经好几天没喝水的畜群相比,毕竟只是一峰,而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为畜群找到饮水,否则它们会一个个倒在沙漠中。

  经过几天的迁徙,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有水的地方。那峰骆驼一直没有消息,牧民想,它过几天后可能会沿着畜群的蹄印跟到这里来。所有的牲畜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谁也抽不出身去找它。

  一个多月之后,传来了一个消息,在那片所有的小河和海子干枯了的沙漠里,发现了地下水,不远处躺着一峰死了的骆驼。是那峰被人们认为失踪了的骆驼,它找到了地下水,然后便一直在那儿等牧民。但牧民们却一直没有过去,它饿死在了那儿。

  后来我又见到了一群野骆驼。之所以在这里挑轻拣重地让笔落到野骆驼身上,是因为野骆驼更为真实,他们仍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物种的原始本性。

  那是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我远远地见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近了,才发现是几峰野骆驼。它们奔跑到一个小海子跟前,将巨大的身躯弯下喝水。天正蓝,小海子的水面便映出一峰峰骆驼,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拍饮水的骆驼,而是绕到对面专拍它们在水中的倒影,得了几幅好照片。

  喝水对骆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要做的一件事,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着。一个牧民说,这群野骆驼已经把这个小海子牢记在了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是野骆驼,它们不必顾虑人,来去皆很自由。与家驼相比,它们在迈出那至关重要,几乎要改变命运的一步时犹豫退却了,所以他们仍是野骆驼,但他们现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

  牧民住在小海子对面的小山上,每当这群野骆驼下来,便来看它们,逗它们,它们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鼻孔里发出一些亲切的呼呼声。牧民也很高兴,觉得在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骆驼成了朋友。后来,野骆驼们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就望一会儿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样。一群野骆驼就这样与一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骆驼与人之间原本或许有着一些相通的语言,天天见面,这些语言在默契中被双方都感觉到了,于是只要每天看见对方,他们便都觉得亲切。

  我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闲聊着,野骆驼的面容被一件事勾画得清晰了起来。也是众骆驼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众骆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包上,见骆驼在一片宽阔的地带转来转去,似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骆驼,发现它们中少了一峰,他从骆驼们急促的样子上断定,它们在寻找走失的一位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峰骆驼急促地叫了一声,众骆驼便一起向它围拢过去。少顷,它们像是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似的,又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骑上马赶上它们,想看个仔细。很快,他便发现野骆驼们跟着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着,走了一会儿,地上的蹄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峰骆驼叫了一声,驼群便显得有些慌乱起来。牧民猜测,正在被众驼寻找的这只骆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见一峰骆驼卧在一片草丛中。众驼奔跑过去,围着它呼呼叫,但它却纹丝不动。牧民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着走到了那里。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牧民的这几句话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这样的话,应该写到教科书里去,让学生们停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朗读,而是读一读这几句话,想必会使他们的心灵更美好。

  后来的闲聊轻松自然。牧民说,骆驼们知道那只骆驼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实在路上它们知道它已经死了。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有一峰骆驼流泪了,那是一峰母骆驼,是死去的那峰骆驼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