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精选美文阅读
铁锅里的水热了,贴着锅壁在水下形成无数小小的气泡,这在宜昌话中叫做"痱子水"。痱子水开的很快,转眼工夫就开始沸腾起来,开水在铁锅里翻腾着、咕噜咕噜的叫着,铁锅上那竹制的三格蒸笼开始冒出了水蒸气,那原本是丝丝缕缕的蒸汽随着水的不断沸腾变得越来越大,升腾起一股股的白雾。
我扭过头去叫道:"爸爸,有香味了!"
爸爸从家里靠窗的那张唯一的小桌边抬起头来,听见了开水的沸腾声,看见了房间里的雾气,也就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放下手里的钢笔,站起身来。他的个子很高,在我的眼里似乎离我们家那不高的*棚仅仅咫尺之隔。他熟练地揭开了蒸笼的*盖,大股大股的雾气就从蒸笼里十分壮观的涌出来,先是像云层似的层层叠叠的聚集在房间不高的*棚下,然后再顺着连本来的颜色都看不清楚的破窗户争先恐后的涌出去,消失在因为已近黄昏而光线显得越来越模糊的窗外。
我很喜欢看着闲居在家的父亲给我们做饭吃,就蹲在那个小煤炉旁,看着父亲看了一下手上的那块瑞士表,就开始从蒸笼里将那些被蒸的又大又胖、又黄又香的窝窝头给捡到一个小簸箕里:刚蒸出来的窝窝头很烫,也很粘手,父亲的动作很快,下手也很准,一抓一个;期间不时伸过手来,让我吹吹他发烫的手指,冲我笑笑,眼疾手快,就又是一个。
蒸笼里一共有十个窝窝头,刚出锅的那些窝窝头冒着热气,全都像那种胖乎乎、乐呵呵的阿福,横七竖八、大大咧咧的挤在那个小簸箕里,即使是被蒙上了一块白纱布防尘,也依然能闻到那玉米(宜昌话叫包谷)面被蒸熟的香味。不过,那种主食金黄的颜色和浓郁的香味较之其本身粗糙、松散、口感偏硬的味道而言,不知要好多少倍。
玉米面窝窝头是一种古老的汉族面食,过去是穷苦人家的主要食品,也是宜昌周边那些山区的主要农作物。不过,宜昌城区的居民大多吃的还是从湖南及荆沙运来的大米。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期间,因为粮食供应紧张,才将居民口粮也换成玉米。好就好在当时一视同仁,不管是工人农民还是官员军人,包括知识分子在内都是那种粗粮供应,所以也就没人发牢骚、说怪话,也没人出来闹事,这就是*平等的具体体现。
这个世上从来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将玉米吹成是营养平衡、口感一流,100%原汁原味,健康、绿色;将玉米面窝窝头说成是富含人体必需的多种蛋白质、氨基酸、不饱和脂肪酸、碳水化合物、粗纤维和多种微量元素、矿物质,属低脂、低糖食品,尤其适合糖尿病人及肥胖人群食用,说得天花乱坠,于是这种食品就成了大众的*儿。可是玉米还是原来的那种玉米,如果在制作的过程中没加黄豆粉、面粉、奶粉、发酵粉,没加白糖、鸡蛋,现在的玉米面窝窝头能好吃吗?能百吃不厌吗?
身为北方人的父亲很满意自己的厨艺,虽然早早的就离开了巍峨的太行山,离开了蜿蜒的拒马河,可是他对面食的熟悉程度还是要远远超越不少的宜昌人。以前工作忙的家里看不见他的人影,现在闲居在家,正好向我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虽然父亲蒸的玉米面窝窝头还是一嚼满嘴的玉米渣,可还是比宜昌五中食堂用土钵蒸的那玉米饭好吃的多。
父亲在告诉我:"你妈妈和你**要回来了。"
"**也回来吗?"听见在市幼儿园住读的**要回来,我当然很高兴也很有些不解:"今天不是星期六,**怎么回来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父亲告诉我:"中秋节!"
我们的等待其实并没有延续太久,南正下街的那栋已经破旧不堪的两层木楼狭窄的仅容一个人上下、一踩上去就吱呀呀的响着的木楼梯上就传来一个人轻盈的脚步声,还有一个人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当然还有结结巴巴的说话声和天真无邪的笑声,我就一边叫着**的名字一边高兴的打开了我们家那扇薄得像层纸、被炊烟熏得看不清原来颜色的房门,母亲就牵着**的小手站在门外对着我和父亲露出幸福的微笑。
那个场景就是一幅油画:因为已近黄昏,光线已经不那么明亮,房间里还没有开灯,父亲和我面朝着房门,身影几乎都在那间不大的房间的暗影中间;房间的木壁上没有外国的那种风景画,也没有中国的那种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只是贴着一些同样被熏黄的旧报纸,那是为了糊住板壁上越来越大的裂缝;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还是很完整的照亮了临门而站的母亲与**的面容,于是,母亲姣好的面容、油光水滑的黑发、温文尔雅的气质和**那眉开眼笑的欢乐、喊着爸爸和哥哥的童声,以及回到家的那种愉悦感全都展现了出来。
**会问我:"哥哥,你知不知道我们幼儿园为什么今天放假?"
"当然知道。"我回答得很快:"今天是中秋节。"
**还在继续问着:"哥哥知道今天该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给他拿了一个玉米面的窝窝头:"我就知道你从幼儿园回来还没吃晚饭,所以你先快吃。"
"我不吃窝窝头!"**摇着头:"我们班的阿姨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晚上要看月亮、吃月饼!"
母亲在苦笑着:"看来注重基础教育的师资培训得从幼教开始!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还对孩子们讲这些老风俗?正是困难时期,连肚子都喂不饱,还赏什么月、吃什么月饼?"
"偶尔一次也不是不可以的嘛。"父亲的心情不错:"月饼也不是什么非卖品。"
"老王同志,你在东山劳动改造了几年,是不是成了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母亲将她的那个线织提包挂在板壁的一个挂钩上:"回家的路上,小毛和我吵了一路,被逼的没有办法,也到一些副食商店看了一下,根本没见月饼的影子。"
"那是你没有找对地方。"父亲在提醒她:"你去的一定是那些平价商店,为什么不到议价商店找找去?"
"在现在这样的困难时期,有玉米面窝窝头吃已经谢天谢地了。"母亲硬将一个窝窝头塞进**的手里:"听说有些人家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呢!"
"我不吃窝窝头!"**很固执的在大叫大嚷:"我就是要吃月饼!"
"你和妈妈不是找过了吗?不是没找到吗?"我在劝着**:"今天就算了,我们都吃窝窝头,明年再吃月饼好不好?"
"不好!"**噘着小嘴说着:"我就要吃月饼!"
母亲有些生气了:"太任性了,都不理他!我们吃我们的,他不想吃就不吃,饿上几顿连'兔儿泥(宜昌方言,官名应该叫观音土)'都肯吃的!"
**一扁嘴就哭出声来。
我一把将**抱在怀里,哄着他别哭。其实凭着自己对月饼的依稀记忆,我当然也对那种烤的焦黄、甜馅的节日食品充满了期待。可是我是哥哥,知道父亲刚刚回家还没有工作,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在五中当校长的母亲一个人,所以我家的条件不太好,加上正是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吃糠咽菜,还想吃月饼,实在是太不现实了,因为比**大四岁,亲身经历了父亲的宦海浮沉,我自然比年幼无知的**懂事一些。
父亲吃饭一直很快,从来如此。河北人和山东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吃饭的时候不是嚼大葱,而是就着几瓣大蒜,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吃饭快,那种粗糙、嚼起来满嘴玉米渣的两个窝窝头很快就被他消灭的一干二净。他端着一个陶瓷杯子喝了几口水,站起身来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和嘴,又穿上了他的'那件唯一还带着曾经是干部标志的淡蓝色咔叽布的中山服,提起了他的那个已经变得有些陈旧的黑提包。
母亲有些惊讶:"这么晚了还出去吗?市委不是和你谈过话了吗?"
"他们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我现在去办的是自己个人的事。"当过市法院院长的父亲在我们面前卖关子:"希望能心想事成。"
十五的月亮在李白那里,就成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到了白居易那里,就成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在张九龄看来,十五的月亮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而在王建看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元好问一定是醉酒了,所以才会"山中夜来月,到晓不曾看";晏殊总是喜欢和一些女子谈情说爱,所以才会写出:"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不过写得最好的还是苏东坡,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无疑就是千古绝唱。
不过在这座西陵峡口的城市里赏月要么去登山、要么到江滩上去,才能看见八月十五月亮的本来模样,而在中心城区那些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鳞次栉比的房屋的窗户里去赏月,要么被密密麻麻的枝叶和横七竖八的电线扰乱视线,要么被那些残破的挡火墙、低矮的屋檐挡住了视线。尤其是在这样的困难时期,连喂饱肚子都很不容易,中秋之夜全家人能待在一起就已经很满足了,赏月是不是太有些小资、或者叫文艺范呢?
就是在我们这个家,妈妈拉开家里独一无二的电灯开关、那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努力地照亮我们那个只有一个单间的小家、月光消失的时候,就会有一股一股的浓烟滚滚从我们家地板那些大大小小的缝隙中钻出来,很呛人,我们母子三人很快就咳嗽起来,即便是用毛巾捂住自己的口鼻,那些烟雾依然越来越多的从地方缝隙中钻出来,摇摇摆摆的开始升腾,即便是已经打开了电灯,黄色的灯光依然无法穿透白色的烟雾,连灯泡都看的不太清晰了。
我们没有埋怨,因为我们知道这是住在我们楼下的某户人家在生火。住在这栋破旧的木楼的人来自各行各业,工作不同,上下班时间不同,回家生火做饭的时间自然也就也不相同。好就好在给煤炉发火不太难,那些柴火也很干,煤球的质量也还不错,不用抱怨,用不了多久,那些不请自入的浓烟就会变淡,就会停止入侵,只不过那些烟雾一时半会还不会散去,那个灯泡在烟雾里就像一颗星星似的在混沌的宇宙空间闪烁着。
孩子们、尤其是儿童的兴趣不仅很多,而且很广之,只是漂浮不定,对某个事情的关注常常因为另一件事情的发生而出现转移。**就是这样。没过多久,因为发现没有人理睬他,他就已经停止了哭泣;从一个小纸箱里翻到一本小人书,就开始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把有关八月十五、看月亮、吃月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母亲给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还擦了一点雪花膏,**就变得香喷喷的了。
父亲离开家以后,母亲负责洗碗、给小煤炉换煤球、放上水壶烧开水,还要收拾房间;我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作业本,开始趴在那张小桌上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我的课本都是母亲用画报纸包好的,显得很整洁,我的作业本却早就卷起了边,乱糟糟、脏兮兮的,好在那些内页还很干净,字写的不太好,也写得工工整整,这是父亲教导的结果:"字写的好不好是水平问题,能不能写得端端正正是态度问题。"我相信父亲的话。
**也坐在桌边、趴在我身边看我写字。不是问我写的是什么就是说我的某个字写的还没有他好。我的手臂被**经常碰到,那些字也就写得东倒西歪的。吓唬他怕他哭,指责他又无动于衷,警告他根本不起作用,我只得从书包里又拿出一张纸、一盒蜡笔,叫他在我的对面画十五的月亮。**这才安静下来,专心致志的把月亮一会儿画成月牙、一会儿画成烧饼、一会儿画成鸡蛋,就是一点不像夜空中的那一轮皓月。
我的作业是抄写课文。我们学的是《抗日小英雄雨来》,我刚刚写到"太阳落山了,小雨来从水中冒出头来",**就又碰了我一下:"哥哥,你听见了吗?"
当然会听见。那是住在隔壁的一个老爷爷的自娱自乐。他是一个日暮黄昏、老态龙钟的老头,光头,却留了一把发白的山羊胡子;皱纹一直从额头爬满面容,又弯弯曲曲的窜到耳畔;体弱多病是肯定的,眼睛一直眯缝成一条线。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少出门,所以很少和我们碰面,但我们哥俩对他太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很喜欢唱歌,不是京剧,也不是汉剧,而是一些流行歌曲;他会拉胡琴,偶尔也听过他拉一些很伤感、很委婉的曲调,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江河水》、《苏武牧羊》、《二泉映月》和《病中*》。
不过他最喜欢拉的曲目还是他最喜欢的那首歌。他总是一边小声的咳嗽,在咳嗽的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唱歌。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可唱的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故事片《护士日记》里面的那首《小燕子》的插曲: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
**在小声的问我:"那个老爷爷为什么老是只唱这首歌?"
"谁知道。"我在实话实说:"就是这首歌,他也只会唱这一段呢。"
这话说得也是。关于那首电影插曲《小燕子》,妈妈也会唱,而且唱得很完整;很多年以后,我还特意在互联网上重看了一遍王x凤主演的那部电影《护士日记》,又一次听到了那首甜美动人的歌曲《小燕子》。可是我印象中的那位隔壁老大爷就是一台老掉牙的留声机,不仅跑声走调、而且断断续续,加上残缺不全和有些凄凉的胡琴声,可就是另一番滋味在心头。
"大毛,抓紧时间做作业好不好?"母亲在一边小声的说:"小毛,坐到一边画你画去,别打扰你哥哥做作业。不好好学习,以后连老爷爷也不如!"
这个警告很现实,于是我开始聚精会神做作业,**开始很认真的去在那张白纸上涂鸦,母亲就坐在我们中间开始为我们兄弟缝补衣服。母亲是从小在保育院长大的,不仅有过系统的文化教育,也培养了她极强的生活自理能力。母亲的学习成绩很好、手工做得很好,缝补衣服自然不在话下。她很会织毛衣,速度也很快,天天晚上看着毛线在她的指尖飞舞,就会神奇般的变成我们身上的毛衣、或者是毛裤,所以,这才是"慈母手中针,游子身上衣"。
我还是很快的做完了作业,请母亲给我报了听写单词,就轻松的哼起了《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不过我当时唱的不是那首后来成为队歌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而是郭沫若作词、马思聪谱曲的原来那首:"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学习伟大的领袖***!"
**就是喜欢凑热闹,一把就抓住我:"哥哥,你看我画的是什么?"
我就看见了**的杰作:也许是找到一个饭碗、或者是一个杯子,**总算在那张白纸的背面画了一个很圆的圆圈;我的蜡笔是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盒十二种颜色,很珍惜,平时上美术课画画的时候用得很仔细;而**就在那张纸上十分慷慨的将几乎所有的蜡笔都用了一遍,赤橙黄绿青蓝紫,大圈套小圈、小圈涂大圈,多年以后,看见了那些超现实派的画家作品,第一印象就是和我**当年的水平差不多。
母亲就把她的那张因为忙碌显得疲乏、因为饥饿显得消瘦的脸从我们两兄弟的头的中间伸过来,也好奇的看了一眼**的那幅画,抿着嘴一笑:"小毛,这是什么?一个个的圆圈!是不是大苹果?是不是太阳?"
"都不是!"**揭开了谜底:"我画的是今天的月亮,也是今天的月饼!"
我和妈妈全都愣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为什么会对幼儿园老师对他们所讲的那些中秋节的习俗记忆犹新,为什么会对这个中秋节充满了期待,为什么会对那个圆圆的明月和甜甜的月饼念念不忘的,可是他不知道,在那个艰难岁月、在那个蹉跎岁月,除了能用天上的明月让他一饱眼福,月饼的口福还得期待来年了。
这就是现实和愿望的距离。
我们在南正下街的那个仅有一个单间的家十分简陋:进门靠墙是一张双人*,那是我们一家四口的睡觉之处,靠窗的地方有一个小方桌,既是父亲读书写字的办公桌,又是我做家庭作业的课桌,还是我们一家人吃饭的餐桌。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大大小小的脸盆,一个小的可怜的小煤炉。如果想要到我们家,走进那栋破旧的木楼,就必须穿过光线不好、还有些潮湿的一楼的通道,从后面的楼梯上楼的时候,如果像是我父亲那样的高个子必须小心,空间太低,千万别让落满尘土的木梁撞到自己的额头。
虽然楼下还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公共厨房,我们家在那里还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碗柜,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兄弟俩从学校和幼儿园回来,除了上公共厕所,就一直呆在楼上自己的家里。父亲正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经常出去公干;母亲是个女知识分子,虽然从没说过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和这里的孩子们交朋友,可是从她在邻居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矜持,进出这栋木楼都是直来直去,可以看出她还是把这里看城市贫民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之为伍。
母亲是一个长相温柔的女性,肤色很白、身材不错,有着典型的南方女子的温良恭俭让;因为在保育院长大,生性有些腼腆;因为受过高等教育,自然有些骄傲,也有些自信,不过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与人见面总是一脸的微笑,不自卑、也不阿谀奉承;工作兢兢业业,即使当上了校长,也依然夹着备课本和教科书走进教室、登上讲台教书育人;不过母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磨练中培养出百折不饶的韧劲。那种韧劲不仅在工作中帮助她迎难而上,在以后和病魔做长期*争的时候,更是给了她坚持到底的信心和勇气。
父亲生在那座"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的太行山下,长在那条荆轲*唱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易水河畔;随着解放大军南下,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磨基山下、西陵峡口,两年后就成了新成立不久的市法院副院长,后来又顺利的当上了一院之长。可是命运之神并不那么慷慨大方,翻云覆雨之间,一切都灰飞烟灭。好就好在父亲除了年轻气盛,还有北方人的踏踏实实;除了年轻有为,还有志在久远的卧薪尝胆。虽然父亲现在仅仅只是解除了劳动改造,还在等待分配工作,也不得不把家暂时安置在这样一栋破旧的小楼里,可是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对新中国的那段生动描述的时候就想起当年的那个中秋之夜,同样也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看着**在那张白纸上用各种颜料涂成的花花绿绿的月饼,就可以知道他的幼小心灵里既不知道八月十五既是中秋节,也是团圆之时;既不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也不知道吴刚伐桂、**捣药的传说;不知道从宋**始,中秋赏月就成为一种习俗:"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也不知道今晚正是宜昌盛行不衰的"*秋"之时。那些婚后尚未生育的女人,在小姑或其他女伴的陪同下,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索摘取瓜豆,祝愿自己早生贵子。
在**的眼睛里,窗外的那一轮正在移动的皓月没什么稀奇,除了比平常更大更亮更圆以外;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圆圆的月饼。幼儿园的阿姨给小朋友讲解中秋节的月亮很正常,那是中华文化,也是一种知识;而介绍月饼也没有错,虽然正是******导致的饥饿困难时期,画饼充饥也未尝不可,曹操也知道望梅止渴呢。谁会想到**居然会当真,把那个应景的食品牢牢的记在心里,还提出了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一时间,家里静极了。听得见隔壁老爷爷拉胡琴的声音,还听得见有人在上下楼梯。看着母亲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容,听着楼下人家的自鸣钟叮叮咚咚的报时,我就在试图转移**的注意力:"听见没有?都九点了!我们早点睡,明天我还要上学、你还要上幼儿园呢!"
**还在坚持:"爸爸还没有回来,我要等爸爸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说话之间,父亲就推门进来了,那高高的个子依然*得很直,明显因为走得急,脸上有了些汗,只是心情不错,眼睛里都带着笑。他把一个大大的纸袋从他的提包里拿出来放在小桌上,故意在我们哥俩面前卖关子:"你们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都已经几点了?猜来猜去的还要不要他们按时睡觉了?"母亲一边嗔怪着一边打开了那个纸袋,只是看了一眼,就瞪大眼睛不由自主的叫出声来:"月饼!"
汉族在过中秋节的时候都有吃月饼这种特定的饮食习俗,宋代诗人苏东坡有诗句表述:"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从中可知八月十五赏月、吃月饼由来已久。月饼最初是用来祭奉月神的祭品,后来就逐渐把中秋赏月与品尝月饼结合在一起,寓意家人团圆的象征,更重要的是月饼的造型是圆形的,又是合家分吃,寓意着象征着团圆和睦,自然倍受欢迎。
据说月饼最初是各家各户自己制作的,到了近代,有了专门制作月饼的作坊,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月饼的制作就由糖果食品厂负责了。时至今日,月饼的品种更加繁多,风味因地各异:广式、京式、苏式、潮式各有人爱,除了包装精美、馅料五花八门,还因为商品社会就多了一些铜臭味,甚至一度成了孝敬领导和上司的"敲门砖"。其实中秋节吃月饼,就是以月之圆兆人之团圆,以饼之圆兆人之常生,用月饼寄托思念故乡,思念亲人之情,祈盼丰收、幸福和吉祥之意,离开了本意就是心不诚。
父亲那天晚上带回家的那个月饼大大的,我家最大的一个瓷盘刚好能放下;厚厚的,和一本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差不多;周边的一圈是一些简单之极的、波浪形的花纹造型,花纹里面还有四个大小一致的圆圈,花纹就像硬币上的齿轮图案;月饼当然反复刷过食用油,所以香喷喷、亮晶晶的;月饼中间发黄的酥壳上还有两个大大的字,只是因为制作粗糙,根本看不太清楚。父亲就对我们解释:"这两个字就是月饼!"
"老天!"母亲赶紧压低了声音:"你出去就是给孩子们找这个去了吗?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找得到月饼的?"
"我不是多次说过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父亲还是*自豪的:"平价肯定没有就找议价嘛。我记得二马路的那家为港澳亲属、海员家属和有海外关系的人群服务的商店就有这样的特殊待遇。跑去一问果然有!只是人家只收外币不收人民币;好就好在恰好碰见市人委财办的老文,他出面才能买到这个月饼。"
母亲望一望我们两个儿子,抿着嘴笑了起来:"这么说,他们真的心想事成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父亲一边给因为看见月饼欣喜若狂的我们两兄弟洗手,一边在和母亲说话:"老文听到消息说,我的工作已经基本落实了,节后就到市卫生局报到。"
"这是怎么回事?把一个在判决书上画红勾枪毙犯人的院长派到卫生部门救死扶伤去,是不是有些滑稽、也有些莫名其妙?"话虽这么说,母亲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她对这个消息比父亲给我们带回那个月饼更感到高兴,就高高兴兴的走过来,用一把小刀把那个大大的月饼分成了四份:"大毛、小毛,知道这个月饼多少钱吗?你们爸爸为你们真是太舍得了!"
"我又有了工作,家里就又多一份收入,偶尔舍得一次也是值得的。"父亲的大手落在我们哥俩的头上:"今天不是我们全家重新在一起以后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吗?"
**第一个拿起了笔杆子他的那一份月饼,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尖尖的月饼就变成了一个月亮上的环形山。他欢呼雀跃的叫了起来:"爸爸,真好吃!"
"轻一点好不好?"母亲在提醒着他:"这栋楼里也许只有我们一家能够吃到月饼,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免得引起别人反感。"
我虽然不过比**只大四岁,可是对父母经历的那瞬息万变的人生、对我们家庭这几年离散的现实,以及举国上下吃不饱、穿不暖的艰苦有了很直观的感受,那些近乎残酷的事实使得我过早的成熟,在某些方面,生活已经开始向我展现出它所具备的五味俱全。所以,当我把属于自己的那块月饼喂进嘴里的时候,没有发出欢呼,只是让那甜蜜的感觉永驻心间。
看着我们两兄弟狼吞虎咽,对月饼爱不释手,父亲宽慰的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在公检法司呆久了,虽然会唱歌、会吹笛子,也曾经是文艺骨干,可工作使他变成了一个很严肃的人,即使在家里也是如此。难得看见他像在那个中秋之夜那样喜笑颜开、真情流露:他也会大大的咬一口月饼,然后把自己的那份月饼递到母亲的嘴边。母亲很喜欢那样的动作,眼角看了我们正在忙着吃着月饼的兄弟俩一眼,张开嘴,小小的在父亲的月饼上咬了一口。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中秋之夜啊。虽然因为经济困难、物质匮乏,很多人在那个月圆之夜没能吃上月饼,可是在我们楼下的小院里,左邻右舍依然坐在一起赏月,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大摆山海经,从嫦娥奔月到猇亭之战,从张翼德吼断当阳桥到唐僧师徒过火焰山,还有狐狸精常常变成美女来迷惑人;我们窗下的南正街上也很热闹,有孩子们捉迷藏,还有出去逛街的回家,到江边赏月的男女出门,有人在念着当地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花篓!"
听得见隔壁的老爷爷的胡琴的琴弦又响了几声,那是他在调弦,然后胡琴就又拉了起来,老爷爷的歌声也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嘶哑、中气不足,加上咳嗽,就唱得断断续续。可因为他是长辈,唱的声音不大,唱的也很柔和,所以并不讨人厌,就是唱的不是那么动听,也不是那么悦耳,更不是那么动情,不过就是发出声音而已,当然唱的还是那首《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
"'燕子说',说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声的在自问自答:"它说我们家在吃月饼!"
母亲急急地用自己的那块月饼塞住了**的小嘴。
"记得元朝的王实甫《西厢记》里说过:'忘餐废寝舒心害,若不是真心耐,志诚捱,怎能勾这相思苦尽甘来。'"父亲在大发感慨:"我们家从此也是苦尽甘来!"
"爸爸,那个和我们一个姓的人说的不对!"我在提醒他:"应该是苦尽甜来!"
"大毛,古语中的'甘'就是现代语中的'甜。'"父亲把属于他的那块没吃完的月饼塞给了我:"意思就是说,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完,幸福美满的生活就会到来。"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中秋之夜啊:十五的月亮从我们望不见的大海中升起,在万众瞩目中一点点升上了夜空,明亮而且纯净,又大又圆,**是不知边际、有着万千星*的银河系;从我们家那扇唯一的窗户望出去,月亮如同一面**,把它的银辉洒满大地;银河如同悬在我们头*的一条天河,孕育出多少美好的神话传说;那一轮圆圆的月亮皎洁、纯净、明亮、美丽,白银般的光洁,诗一般的浪漫,月光从遥远的太空穿过大气层,再穿过梧桐树的枝叶撒进我们家里,就让人觉得美极了,优雅极了,温柔的很、纯洁的很。
那把胡琴还在拉响,可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隔壁老爷爷的歌声里多了些伴唱,有男中音、女高音,还有童声,那是我家四个人也加入到了《小燕子》的歌唱之中。心情好好的、脸蛋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嘴里甜甜的,声音自然就唱得脆脆的: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