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选
《芝加哥》
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
一只来自亚热带的
难以消化的
金甲虫。
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
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
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
压我,压我,但压不断
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线。
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
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
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构发了——
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
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
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级。
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
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
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
听着——
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西螺大桥》
矗然,钢的灵魂醒着
严肃的静铿锵着
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
力的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
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
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颤抖
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
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醒着,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