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长恨歌》主题看白居易的文艺美学

马振华

由《长恨歌》主题看白居易的文艺美学

  《长恨歌》主题历来众说纷纭,这是由于白居易在创作过程中出于儒家的政治理念和文学主张,主动地求真向善,但在创作中又不自觉地遵循了文学自身的规律创造了美。  真、善、美是文艺批评中检验作品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的美学标准。日本著名学者黑田鹏信认为“人的认识活动追求真,人的意志活动追求善,人的情感活动追求美”。它们分属于认识、意志和情感三个范畴,因此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往往是不同步的。

  《长恨歌》是中唐杰出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的代表作。虽然白居易将自己的作品分为四类,并将讽喻诗放在首位,以突出他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主张,但毋庸讳言,他的感伤诗和闲适诗的艺术价值和文学影响更为广大。作为感伤诗的代表作,《长恨歌》千百年来让人难以释怀,而它的主题历来让人争讼不已。这归根结底在于它的题材本身的多元性:首先它是一个历史题材,政治题材,同时它又是一个爱情题材,人性题材。《长恨歌》取材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二人是唐朝最高统治者,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和政治人物。但白居易的《长恨歌》叙述的故事却不完全等同于历史,而是结合了里巷传说,因此是艺术化了的人物和故事。他们已经不是深宫中高不可攀的帝王与宫妃,而是沾染了人间烟火的爱情主角。所以在他们身上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寄予了现实的真情实感。只是不同的是他们的爱情是个悲剧,而他们自己又是这个悲剧的制造者和主人公。

  有人认为它的主题是爱情。因为李杨爱情是排他的。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美人成群的后宫却情有独钟。无论是安史乱前的“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甚至达到爱屋及乌的地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还是马嵬兵变后的“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以及此后的玄宗见月伤心,闻铃断肠,以致山河变色,日月无光,都形象地反映了他对杨贵妃的刻骨铭心的爱。白居易在诗歌的第二、第三部分反复渲染玄宗对杨贵妃的思念:归途中他“君臣相顾尽沾衣”,信马由缰,魂不守舍;回京后的物是人非却让他产生幻觉,处处幻化出杨妃的美丽容颜:“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他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希冀梦中相见却一次次落空:“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终于道士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在海外寻到了已经成仙,道号太真的杨玉环。而杨玉环听到唐朝来使的消息匆匆出见:“花冠不整下堂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虽然已是天人永隔,但她仍然以物寄情:“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坚守着爱情誓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坚信:“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在这如泣如诉的的诗行里,读者早已忽略了他们长恨的根由,转而被他们荡气回肠的爱情深深感动。当然,有人考证出,白居易之所以将这一段爱情写得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这和他的一段伤逝的爱情经历有关。他将自己痛彻的爱情体验移植到李杨的爱情生活中来,于是忽略了故事发生的背景,以情胜理,对人间至情进行了真诚的.讴歌。

  另一主题是讽喻说。即君主好色,女色误国,导致了安史乱起,葬送了他们所谓的爱情。持这一观点的依据主要是诗歌的第一部分。诗歌开篇即是对君主好色的毫不留情的批判:“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当得到杨贵妃后唐玄宗便沉溺于美色,荒废朝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并且为了讨好杨贵妃,用人唯亲:“姊妹兄弟皆列土”,甚至导致社会风气大变:“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男尊女卑,恐怕是汉民族由来已久的传统观念,在历史上只有两种社会状况下才可能出现暂时的改变:一是惨烈的战争导致的“信是生男恶,还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另一个就是类似唐玄宗专宠杨贵妃导致的“不重生男重生女”。这两种状况都是违背封建纲常的,动摇统治根基的。唐玄宗的行为,代价自然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在白居易给友人的书信《与元九书》中,他明确地说:“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考察白居易的诗歌主张,他重写实,尚通俗,强调讽喻,认为诗歌的功能是惩恶劝善,补察时政。这是他自觉继承儒家诗教的结果,也是他实践儒家政治理想的途径之一。为此他大量创作讽喻诗,内容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了达到讽喻的目的,不惜通俗浅切,甚至“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宁肯牺牲艺术性,写得直露无隐,情味不浓。这一主张在《长恨歌》第一部分表现鲜明。他写诗讽喻的目的很明显:规劝人主戒骄戒色,勤于政务,以理节情。

  但是,更为广大读者接受的是双重主题说。即白居易原本为讽喻,可是在故事的诗化叙述中,情不自禁地变为了对忠贞爱情的歌颂。如果说第一部分李杨一个贪恋美色,一个恃宠而骄,感情中的欲望成分较重的话,而当他们天人永隔后,距离产生了美,他们的感情得到了进一步升华。人性终于压倒了政治是非,达到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境界。

  由以上分析可知,白居易在他的《长恨歌》创作实践中,实践了一个对真、善、美由浅入深的认知、探索过程。首先,作为取材于历史、政治事件的叙事性较强的文学作品,其中必然蕴含着一定的“真”:即作品要正确反映生活本质,作者对所反映的生活有正确的感受和认知。其次,作为一个前期积极贯彻儒家政治理想的正直官员,作为一位企图以文学来影响政治,甚至干预政治生活,以达到“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的社会功用的知识分子,白居易不可避免地要强调“善”:即注重作品所描绘的形象对于社会具有什么意义和影响。他的评判标准很明确:“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并归纳总结说“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以上引文均出自《与元九书》)。而在文学创作中他又不自觉地遵循了文学自身的规律性和审美特性,创造了“美”:即艺术的完美性,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和谐统一,具有艺术个性,有创新和发展。《长恨歌》是白居易流传最广的作品,其艺术表现上的最突出的特点恰恰不是真实可信,浅显易懂,而是抒情因素的强化,是人物心理的生动摹写和环境气氛的细腻渲染,是情景交融的艺术氛围的营造。这就转向了文学审美意识追求的旨归。亦即:白居易在《长恨歌》的创作中,在求真向善的过程中发现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