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城》的美学主旨
内容摘要: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是一片人间净土。但边城虽然是一片人间罕有的净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并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他们的生命里也充满了悲剧,充满了苦难,充满了无常。在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中,我们也确实读出了他对一切真、一切善、一切美的生命发自内心的祝福,从中读者也能获得心灵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慰藉。或许,这是沈从文作品具有恒久艺术魅力的最重要根源。
关键词:沈从文 边城 祝福生命 主旨意蕴
一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是一片人间净土,一片让人心醉,引人神往的人间净土。与沈从文的其他作品一样,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边城》在中国大地也被尘封了许多年。当沈从文的作品在中国大陆受到冷遇之时,海外学者们则对它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包括《边城》在内的沈从文作品终于得以在中国大地上重见天日之后,大陆的读者和文学研究者同样被它们深深吸引了,竞相投入到对它们的研究中去,相关的学术论著不计其数。关于边城作为人间净土所特有的自然美、风俗美和人情美曾被读者和文学研究者们津津乐道。或许时至今日这些观点几乎已经变成尽人皆知的老生常谈了,但湘西世界的魅力却并未有任何消退。相信每一个读者均可感受到边城作为人间净土所特有的美,无需多说。
但边城虽然是一片人间罕有的净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并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他们的生命里也充满了悲剧,充满了苦难,充满了无常。比如翠翠的父母因对歌而相恋,又最终因无法结合而双双殉情;大老和二老同时爱上纯真秀美的翠翠,因而展开了爱情竞争,大老因在与二老的爱情竞争中失败而在乘船而下的途中遇险身亡;老船夫为了翠翠的幸福而积极奔走,却屡受顺顺父子的误解,在未能为孙女找到理想的幸福归属之前就在雷雨之夕抱憾终天;二老因感到自己对大老的死负有责任,且因得不到翠翠的爱并被父亲逼着接受碾坊而出走不归;而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懂事了的翠翠则一边守着渡船来回摆渡,一边痴心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虽然希望是那么的渺茫。可见,无常命运的阴影笼罩在边城这一片明丽的人间净土的上空,作为人间净土的边城和其中无处不在的人生苦难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
二
作为人间净土的边城摆脱不了苦难如影随形般的纠缠实不奇怪。人世就是苦海,苦难是人生所避免不了的。自古以来,不论帝王豪杰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是在这苦海中沉沦,无人能够幸免。这是古往今来的无数宗教家、哲学家已经一再向世人揭示过的真理。沈从文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回避这一点,否则《边城》就不可能真正成为一部有深度的艺术作品。古往今来,人类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恐怕都未曾放弃对人类苦难的关注。
应当说,揭示人类的苦难也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的最重要主题之一,作家们以这一主题创作的作品不计其数,并非只有沈从文在揭示人类的苦难。而且作家们揭示的苦难多种多样,触目惊心。就这一点而言,沈从文也未超出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但那时的大多数中国文学作品往往受时髦思潮的影响,认定社会制度的不良、阶级的存在是人类苦难的唯一根源。所以这些文学作品也就认定,要消除人类的苦难就应当从改良社会制度,消除阶级分化着手。这些作家大多是乐观主义者,认为只要改良社会制度,消除阶级分化之后,人类的苦难就必将烟消云散,人间就会变成欢乐的海洋。当然也有一些不受时髦思潮影响的作家把人类苦难归于别的原因,比如归咎于人性的险恶等等。或许是由于洞察了人性的稳固性特别是人性的险恶从古到今都未有多大变化,因而持这一主张的作家大多比较悲观,他们并不怎么相信人类有超越苦难的可能。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沈从文并没有对人类的苦难之根源进行上述两种简单化的归因。固然,边城里的人们并非没有贫富之别,也并非没有身份之异,但这里却没有上层阶级对底层阶级敲骨吸髓的剥削,也没有底层阶级对上层阶级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就没有血与火的相互杀戮,因此边城人们的苦难不具有鲜血淋漓的特征。同时,边城里虽也不乏势利之人,却并没有一个心如蛇蝎之徒,更没有这样的恶徒在人与人之间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因此边城人们的苦难也不是人心险恶造成的。分析边城里的人们遭遇的苦难即可发现:它们与社会制度、阶级分化无关,甚至与人性险恶也无关系,它们更多来自无常的命运。
三
古往今来的人类社会都充满了苦难,古往今来的哲人也都在苦思消除苦难的良策。或许我们能通过一些途径来消除一部分苦难,如通过发展经济消除贫困之苦,发展教育消除愚昧之苦,建立良好的制度来消除不公之苦,等等。应当说,在上述诸多方面人类确实作出了极大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人类的苦难。但必须承认的是,不管时代如何进步,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等命定的苦难是我们永远无法消除的,因为它们来自无常的命运。对于无常命运带来的苦难,我们其实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祝福生命。祝福不是许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有不少文艺作品以先知的口吻信誓旦旦地告诉苦难深重的'芸芸众生,只要他们追随某个理想,采取某项行动,就能赢得一个堪比黄金世界的完美未来。这类文艺作品在它当初许诺一个完美未来之时,未必没有激动人心的魅力。但一旦未来果真到来,需要兑现许诺时,这类文艺作品往往就显得那么幼稚可笑了。沈从文的作品中并没有给芸芸众生许诺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或别的完美世界,片言只字的许诺都没有。任何一个仔细阅读过沈从文作品的读者均可发现,在包括边城在内的沈从文的作品中往往都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和对于未来的忧虑。这说明他并不是肤浅的乐观主义者,因此他无法信心万丈地许诺。他所能做的只有祝福。相对于那种激动人心的关于黄金世界的许诺,祝福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兑现什么。它只是污浊人间里的一泓清泉,黑暗世界里的一道光源。有了这一丝清泉和一道光源,世界未必会变得更纯净和更温暖;但没有了这一泓清泉和一道光源,世界必将变得更污浊和更阴暗。由于人类社会永远不会完美,因而那种许诺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的文艺作品总有一天会丧失其魅力,最终被弃如敝屣。但只要人心尚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异,只要人类心底还存有对于纯净和温暖的渴望,那么污浊人间里的一泓清泉,黑暗世界里的一道光源就不会丧失其魅力。沈从文的湘西系列诗化小说之所以无法被永久埋没,原因恰在于此。
祝福也不是悲悯。悲悯可以施于任何人。人类的生存本来就具有悲剧性:要受生老病死之无常的折磨,要受悲欢离合之命运的摆弄,终日在大地上往来奔波,追名逐利,却最终只能归于尘土,一切都化为虚无。想想芸芸众生的悲剧意味,怎能不悲而悯之?即使是坑蒙拐骗的小人,阴险残忍的恶徒,卑鄙无耻的丑类,乃至杀人如麻的暴君,其实也都是可怜的生物,因而也同样值得悲悯。不是吗?佛祖释迦牟尼就将悲悯施与了一切人,不管那人是贵是贱,是善是恶,是正是邪,是忠是奸,无不可以悲悯之,无不可以普度之。可见,只要我们拥有了博大的悲悯情怀,则芸芸众生无不可以成为我们悲悯的对象。但只有善良的人们才需要我们的祝福,才值得我们祝福。可悲的是,在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上,总是善良之人最容易遭受各种伤害,承受各种厄运,而邪恶之人则往往春风得意,尽享荣华富贵。古往今来,世界各地,无不如此。对于这种状况,我们无比迷惘,无比困惑,更无力改变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祝福普天下一切善良之人。而祝福的最重要方式之一就是艺术。尼采说得好:“艺术本质上是对生命的肯定和祝福,将生命神性化。”[1](p385)艺术如果丧失了对于生命的肯定和祝福,对生命漠不关心,那就丧失了艺术之为艺术最根本的东西,这样的艺术注定是速朽的。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中的人们是那么的淳朴善良,古道热肠,那么的富于神性,却又遭受着无常命运的簸弄,隐含着深刻的悲哀。他们需要我们的祝福,他们也值得我们的祝福。而在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中,我们也确实读出了他对一切真、一切善、一切美的生命发自内心的祝福,从中读者也能获得心灵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慰藉。或许,这是沈从文作品具有恒久艺术魅力的最重要根源。
注 释:
[1][德]尼采.权力意志[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
(作者单位:湖南城市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