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后出塞五首
其一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1]?
召募赴蓟门[2],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3]。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4]。
斑白居上列[5],酒酣进庶羞[6]。
少年别有赠[7],含笑看吴钩[8]。
其二
朝进东门营[9],暮上河阳桥[10]。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11]。
平沙列万幕[12],部伍各见招[13]。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14]。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15]。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16]。
其三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17]。
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18]。
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19]。
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20]。
拔剑击大荒[21],日收胡马群[22];
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23]!
其四
献凯日继踵[24],两蕃静无虞[25]。
渔阳豪侠地[26],击鼓吹笙竽。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27]。
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28]。
主将位益崇[29],气骄凌上都[30]:
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31]。
其五
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32]。
将骄益愁思[33],身贵不足论[34]。
跃马二十年[35],恐辜明主恩。
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36]。
中夜间道归[37],故里但空村[38]。
恶名幸脱免[39],穷老无儿孙。
【注释】
[1]上句“有”字喑含讽意,揭出功业的罪恶本质。“旧丘”犹“故园”,即“老家”。
[2]召募,这时已实行募兵制的“扩骑”。蓟门,点明出塞的地点。其地在今北京一带,当时属渔阳节度使安禄山管辖。
[3]这两句模仿《木兰诗》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句法。
[4]道周,即道边。
[5]斑白,是发半白,泛指老人。居上列,即坐在上头。
[6]酒酣,是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庶羞,即莱肴。白居易诗“人老意多慈”,老人送别,只希望小伙子能多吃点。
[7]别有赠,即下句的“吴钩”。“别”字对上文“庶羞”而言。
[8]吴钩,春秋时吴王阖闾所作之刀,后通用为宝刀名。深喜所赠宝刀,暗合自己“封侯”的志愿,所以“含笑”而细玩。
[9]洛阳东面门有“上东门”,军营在东门,故曰“东门营”。由洛阳往蓟门,须出东门。这句点清徵兵的地方。
[10]河阳桥在河南孟津县,是黄河上的浮桥,晋杜预所造,为通河北的要津。
[11]大旗,大将所用的红旗。《通典》卷一百四十八:“陈(阵)将门旗,各任所色,不得以红,恐乱大将。”这两句也是杜甫的名句,因为抓住了事物的特徵,故能集中地表现出那千军万马的壮阔军容,下句化用《诗经》的“萧萧马鸣”,加一“风”字,觉全局部动,飒然有关塞之。
[12]幕,帐幕。列,是整齐的排列着。这些帐幕都有一定的方位和距离。
[13]因为要宿营,所以各自集合各自的部队。
[14]因军今森严,故万幕无声,只见明月高挂无中。上句也是用环境描写来烘托“令严”的。
[15]悲笳,静营之号,军令既严,笳声复悲,故惨不骄。
[16]嫖姚,指西汉大将霍去病。“嫖姚”同“剽姚”,霍去病曾以“嫖姚校尉”一战成名。
[17]“古人”“今人”都指边将说。重高勋,即贪图功名。《昔游》诗所谓“将帅望三台”。因贪功名,故边疆多事。
[18]边将贪功,本该制止,偏又皇帝好武,所以说“岂知”。有怪叹之意。“亘”是绵亘不断。
[19]天地四方为“六合”,这里指全国范围以内,全国既已统一,便无出师必要,但还要孤军深入,故用一“且”字。且,尚也。跟上句“已”字对照。
[20]遂使,于是使得。承上“且孤军”来,貔,音琵,即貔貅,猛兽,这里比喻战士。边将贪功,人主好武,这就使得战士们为了统治者的企图而拼命。勇,是勇往:所闻,是指地方说的,即下文的“大荒”“玄冥”。《汉书·张骞传》:“天子(武帝)既闻大宛之属多奇物,乃发间使,数道并出。汉使言大宛有善马,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上车令等持千金以请宛王善马。”即此“所闻”二字的'本意。
[21]大荒,犹穷荒,过去所谓“不毛之址”。
[22]《安禄山事迹》:“禄山包藏涡心,畜单于护真大马习战斗者数万匹。”诗句当指此。
[23]玄冥,传说是北方水神,这里代表极北的地方。这两句要善于体会,因为表面上好像是对皇帝效忠,其实是讽刺,正如沈德潜说的:“玄冥北,岂可开乎?”
[24]上既好武,下自贪功,故奏捷日至。《通鉴》二百一十七:“天宝十三载四月禄山奏击奚破之,虏其王。十四载四月奏破奚、契丹。”
[25]点破“献凯”只是虚报邀赏。两蕃,是奚与契丹;静无虞,本无寇警。
[26]渔阳:郡名,今河北蓟县一带。其地尚武,多豪士侠客,故曰豪侠地。
[27]辽海,即渤海,粳音庚,晚熟而不黏的稻。来东吴,来自东吴。
[28]周代封建社会把人分成十等:王、公、大夫、士、皂、舆、隶、僚、仆、台。这里泛指安禄山豢养的爪牙和家僮。罗和练都有光彩,故曰“照耀”。这以上几句,写禄山滥赏以结人心。《通鉴》二百一十七:“天宝十三载二月,禄山奏所部将士勋效甚多,乞超资加赏,于是除将军者五百余人,中郎将者二千余人。禄山欲反,故先以此收众心也。”即其事。
[29]主将,即安禄山。天宝七载禄山赐铁券,封柳城郡公:九载,进爵东平郡王,节度使封王,从他开始。
[30]上都,指京师,即朝廷。凌,凌犯,目无朝廷。
[31]写禄山一方面又用恐怖手段来俯制众口,当时本有人告安禄山反,玄宗为了表示信任,反将告发的人缚送禄山,因之“道路相目,无敢言者。”(见《禄山事迹》)
[32]是良家子,故不肯从逆:出师多门,故能揣知主将心事。二句是下文张本,多门,许多门道,有多次意。
[33]益,是增益,“思”字照过去读法应作去声,愁思,即忧虑,是名词。
[34]所忧在国家,放觉身贵上不值一说。下二句正申“不足论”。
[35]跃马,指身贵,兼含从军意,刘孝标《自序》:“敬通(冯衍)当更始之世,手握兵符:跃马食肉。”
[36]坐见,有二义:一指时间短促,犹行见、立见:一指无能为力,只是眼看着:这里兼含二义。长驱,言其易。河洛昏,指洛阳行将沦陷。当时安禄山所部皆天下精兵。
[37]间读去声,间道归,抄小路逃回家。
[38]这句直照应到第一首。初辞家时,进庶羞的老者,赠吴钩的少年,都不见了,一切都完蛋了。
[39]恶名,是叛逆之名,禄山之乱,带有民族矛盾性质,这个士兵不肯背叛,是完全值得肯定的。
【白话译文】
男子汉生在这个世上,就是要在壮年的候实现自己的报负。应当征战边疆,怎么可以守着自己出生的地方呆一辈子呢?国家招用我们的时候远赴蓟门,大军就要走了不可以因为自己而留下。把家里的钱财全都散尽用来装备自己,那样乡亲们会为我送行,亲戚朋友们把道路挤的满满的欢送我。头发花白了才有了点自己的功业,醉了以后看到别人年青有为才感到羞愧,想当年霍去病出征,却只能面带苦笑看着自己的武器。
清晨,我到东门营报到,傍晚,就开拔到了河阳桥上。晚霞映照迎风招展的军旗,战马与萧萧朔风呼应嘶鸣。一望无际的沙原排列着无数行军帐幕,行伍首领各自召集手下的士兵。夜空中,高高悬挂朗朗明月,军令森严,整个营地寂然无声。几声悲咽的茄声划破长空,从军壮士神情肃然,失去了往日骄纵之情。借问统领军队的大将是谁?大概又是一个嫖姚校尉霍去病。
古代的将军重视守卫边疆,如今的边将却只重高官厚禄。哪里料得到皇帝偏又好武,出征的军队绵亘不断,漫卷长空。当今全国既已统一,就没有出师必要,这样却还要孤军深入,使得战士们都是为了统治者的企图而拼命。在穷荒之地拔剑练习作战,每天征收成群的战马。将军发誓要开发极北的地方,对吾皇效忠心。
捷报不断传来,其实是虚报邀赏,因为是奚族与契丹本无寇警。渔阳郡尚武,多豪士侠客,此豪侠之地,成天鼓乐轰隆。渤海上船只鼓帆前进,那是装载来自东吴的粮食。还有越罗与楚练,其光彩照耀得人身都发光。主将的地位更崇高,气焰更嚣张,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边疆之人不敢议论,有敢议论告发的死无葬身之地。
我本来出身良家,懂得许多门道,揣知主将有叛逆的可能,所以不敢跟从。主将骄矜增加了我的忧虑,荣华富贵已不值得一说。跃马横刀二十年,担心的是辜负了明主的恩情。眼看幽州叛军长驱直入,洛阳即将沦陷。于是半夜里抄小路逃回家,可是故乡已经变成了空村。我幸亏没有背上叛逆的罪名,如今孤身一人,没有儿孙。
【创作背景】
《后出塞五首》当作于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冬,安禄山反唐之初。自开元中唐玄宗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兵农分离,出现了职业兵。德宗时李泌论募兵制是祸乱的根源,说这种应募的兵士,既非土著,又无宗族,重赏赐而轻生。这组诗叙写开元天宝年间一位军士从应募赴军到只身脱逃的经历,目的在于通过士兵的自述,大声疾呼地揭露安禄山的反唐真相,叫唐玄宗快快清醒过来,并指出养成安禄山反叛的原因,即在于他自己的好大喜功,过宠边将,以致安禄山得以边功市宠、形成养虎贻患。
【赏析】
《后出塞五首》叙写一个军士脱身归来的经历,通过他的遭遇深刻反映了天宝之变“酿乱期”的历史真实。组诗主人公是募兵制下的一个应募者形象。他是一无牵挂的汉子,乐意当兵吃粮。诗中提到相赠吴钩的“少年”,当属唐诗中常常写到的少年游侠一类人物。物以类聚,此诗主人公也应是这一类人物。组诗第一首系主人公自叙应募动机及辞家盛况;第二首叙赴军途中情事,尚归美主将;第三首是诗人的议论;第四首则揭露蓟门主将的骄横;第五首则写逃离军旅的经过。此组诗的突出成就,便在塑造了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对此诗的赏析,便应围绕这一中心来进行。
一度怀着功名万里雄心的军士后来逃归,其逃离的动机,诗中说得很清楚,是由于他在蓟门军中看到“主将”(当指安禄山)日益骄横、目中无君,而朝廷一味姑息养奸“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自己本为效忠国家而来(“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不料却上了“贼船”,“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因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诗一开始就讲得很明白,主人公赴边的目的就是追求“封侯”,“首章便作高兴语,往从骄帅者,赏易邀,功易就也。”(浦起龙)此人正是第三首所谓“重高勋”的“今人”、“奋身勇所闻”的“貔虎士”中的一员。“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也正属于这类人物的夸耀口吻。从第一首“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到第五首“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的表白,可见主人公求取功名封赏的思想是一贯的,并未发生何种转变。“古人重守边”六句,不能理解为诗中人思想的转变,而只能理解为诗人自己对时事的评议,或者说它们恰恰是诗人对笔下人物思想、行动的一种批判。说这是杜甫微露本相的地方还不够,应该说这是作者直接激扬文字,站出来表态。这种夹叙夹议的手法,在杜甫诗中原是并不罕见的。
据《通典》称:“国家开元天宝之际,宇内谧如,边将邀宠,竟图勋伐,西陲青海之戍,东北天门之师,碛西怛罗之战,云南渡沪之役,没入异域数十万人,向无幽寇内侮,天下四征未息,离溃之势,岂可量邪!”当时的边境战争,唐玄宗好战固然是一个原因;兵制的改变,也同样是个重要原因。府兵原是寓兵于农的一种兵制,将帅不能拥兵自重,故唐朝前期没有武夫割据事件。而募兵之行,诚如李泌所说,应募兵士多是不事生产的亡命之徒,他们贪功重赏,形成军中好战心理。上自朝廷,下至士兵,互相影响,正是“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六合已一家,四夷但孤军。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对侵侮邻国的兴趣随战争的进行愈来愈浓厚,野心的将帅也就得到长成羽翼的机会。
《后出塞五首》就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特定时代的历史生活。诗中主人公正是募兵制下一个应募兵的典型形象。他既有应募兵通常有的贪功恋战心理,又有国家民族观念。他为立功封爵而赴边,又为避叛逆的“恶名”而逃走。组诗在欢庆气氛中开头,凄凄凉凉地结尾,是一出个人命运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