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谈贾平凹小说《极花》
引导语:《极花》的故事原型是在贾平凹的一个拾破烂的老乡家里发生的,贾平凹的这部小说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今天我们来看一下黄德海谈贾平凹小说《极花》。
隐喻,或者隐痛
——关于《极花》
文|黄德海
1
贾平凹近十几年以来的小说,不是为即将消失的农村种种树起碑子,就是对世道人心的变化唱悲愤的阴歌。《极花》也不例外。这本新长篇,仍然延续着贾平凹一贯的主题,有对农村颓败的哀惋,也有对城市化进程的质疑。
胡蝶被拐卖之前的行为,正是城市吸纳农村精华的缩影。这个来自农村、为供弟弟上学而不得不辍学的漂亮女孩,在跟母亲去城市收破烂不久,就被城市熏陶着,认同了城市的审美,一直自我暗示已经成了城市人,并自觉接受着城市的规训:“每日一有空就在镜前照,照我的脸,照我的高跟鞋,给镜说:城市人!城市人!”
落后对先进,贫穷对富有,时髦对土气,破败对繁华,衰朽不堪对奋进不已……如此情形,几乎是现下写及城市和农村有关的小说的通例。如此鲜明对照之下的农村和城市,农村人的向上冲动几乎只剩下了非常狭小的空间,或者如被诅咒般地艰难生活在农村,或者如被催赶般地涌进城市——即使他们将在城市里被挤压,被忽视,落得面目模糊。在《极花》里,关于城市和农村的对照,也不外是这种情形,只是连这样的情形,贾平凹也对城市吝啬着自己的笔墨,只把它作为一个吞噬农村的符号,此外并无多话。
与符号化的城市对应的农村,也就来到了危险之地,很容易成为粗暴、横蛮、落后、愚昧、凋敝、屈辱、穷困潦倒的代名词;或者与之相反,农村会被写成世外桃源、人间飞地,静谧、祥和、温暖、怡然自乐、与世无争。这样的乡村,不是人能够置身其中的所在,它们只是在书写中被命名的,一个拥有着农村外壳的奇怪称呼。这个被抽走了精神元素的单一乡村,隐含着一个作家不自觉的化约(reduce)冲动。这冲动会把精微复杂的社会状况和人的精神活动简化为某些单 一的元素,作为社会环境或时代演变的表征,而人在精神领域的活动,不过是论证某一问题的附带因素,“除了扮演一种角色以外,本身并无意义”。即便这冲动意 识到精神活动的意义,其意义也几乎只能是依附性的。
贾平凹几乎已经启动了化约冲动,似乎要不可避免地滑向前一种农村,“原定的《极花》是胡蝶只是要控诉”,控诉把她卖出去的人贩子,控诉愚昧的黑亮买回了她,控诉她多舛的命运,控诉她还没开始就似乎已经结束了的一生……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怎么写着写着,日子垒起来,那孩子却成了兔子(胡蝶与黑亮所生的'孩子——引按),胡蝶一天复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个麻子婶,成了又一个訾米姐。小说的生长如同匠人在庙里用泥巴捏神像,捏成了匠人就得跪下拜,那泥巴成了神”。
就这样,被贩卖的胡蝶既在贾平凹的掌握之中,又脱离了他的控制,几乎是夺过贾平凹的笔,写下了自己的命运。与此同时,这个用胡蝶口吻写成的小说,在摆脱了单纯的控诉之时,也把农村从粗暴横蛮的符号统驭中解脱出来,缓缓展现出其自身的精神丰富性。
2
《极花》里那个叫做圪梁村的地方,贫穷,凋敝,仅堪温饱。可即便在胡蝶对抗性的观察之下,仍然可以看到,这个村庄的运行,有着自己的精神维持体系,并有较为明显的层次。
这个村子里,最高的存在,是看不到的神,或者是某种被称为“天”的不可见之物。当年,寺庙里香火很盛,“村里人天旱了去祈雨,生病了去祷告,谁和谁闹了矛盾,争执不下,也都去寺庙里跪下发咒”。虽然后来寺庙糟了毁弃,但村里人吵架,实在委决不下,就要到寺庙的遗址上发咒,发了咒,要认账。村子里怪事频发,年长的老老爷便提议唱戏:“戏是要给神唱的,安顿下神了,神会保佑咱村子的。”瞎子在窑前仰头站着,老老爷说,“他敬天哩”。尽管瞎子并没有烧香,可“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
如此情形,我们称为天神敬畏也好,看成神道设教也罢,可就是因为这看不见的存在,形成了世间可见的禁忌和礼俗,所谓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 也”。在圪梁村,“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会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夜里出门要不停唾唾沫,鬼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唾沫;稀稠的饭吃过了都要舔碗,能吃的东西没吃进肚里都是浪费;去拜寿就拿粮食,这叫补粮,吃的粮多就是寿长,拿一斗也可拿一升也可,但要说给你补一石呀给咱活万年……”即使这些禁忌里有显而易见的生存窘迫,但自天、神而来的禁忌,也不折不扣地渗透其中:“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这些禁忌和礼俗,形成了村人行事的基本底线,除非有极其特殊的情况,这底线绝不能轻易穿过。
除了久远形成的禁忌和礼俗,在农村的精神维系上,还有掺杂了道教的儒家教导,并有巫作为调节。几乎是一村精神高点的老老爷,大约可以看做混杂道教的儒家教导化身,他能观星望气,倡导对天和神的敬,在自己种的葫芦上刻德字、孝字、仁字、和字等,村人遇到问题也会请他决断。老老爷是某种象征,他的话,虽然没有达到禁忌的程度,却也是不可轻易更改的礼俗的一部分,起着某种天或神的代言人作用,把村人的世间生活维持在一个正常的状态,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村庄的基本精神运行。
在禁忌、礼俗和老老爷的决断之间,还有巫的存在,小说里的巫,是会剪纸的麻子婶,甚至可以包括刻石的黑亮爹。胡蝶身心受到极度伤害,情绪极端低落,麻子婶来了,对她说:“你头痛那是鬼捏的了,我给你剪些花花,鬼就不上身了。”这些剪纸,可以招魂。胡蝶把麻子婶剪的小红人贴在窑壁上,“不知怎么, 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就困得要命,眼皮子像涂了胶,一会儿粘住了,一会儿又粘住了,后来就趴在炕上睡着了”。黑亮爹会石匠活,因为村里光棍多,就有人让他做 石头女人,觉得有个石头女人放在门口,出门进门就不觉得孤单了。神奇的是,“有了石头女人,立春和刘全喜还真的有了媳妇,王保宗也有了媳妇”。大概是因为这神奇,当黑亮爹看到山体垮坍处像龇牙咧嘴的老虎口时,便说,“这是要吃咱啊”,于是主动请缨:“吆喝了几个人抬来了一块巨石要凿个狮子,让石狮子就在硷 畔上面对面地镇压老虎。”
拥有现代知识的人,大约会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可笑——难道小纸人真的可以催眠?石头女人能招来真女人?石狮子可以带来好运?有些荒谬,没错,可是,在一个缺医少药,精神和物质生活一样贫瘠的地方,你有办法减轻人们的痛苦,安慰他们的心灵吗?如果没有,巫术或许就是最有效的——对胡蝶来说,麻子婶的小纸人帮她暂时缓解了严重的精神危机;对圪梁村的光棍们来说,石头女人给了他们轻微的心理安慰;对遭遇了山体垮坍事故的村民来说,石狮子起码可以减轻灾 难带来的巨大精神冲击。这些安慰,有点隔靴搔痒,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在一片物质和精神的荒芜场里,这点似是而非的安慰,虽然少而小,毕竟炉存似火,聊胜于无吧。
不管是禁忌还是礼俗,还是掺杂了道教的儒家,或者是巫,其发生作用的人群,只能是真心服膺并内化为自身行为准则的人,比如黑亮的父亲和叔叔。黑亮爹为了瞎子弟弟的婚事,到石匠家学艺,却最终没能把石匠的傻女儿变成弟媳妇,因此瞎子弟弟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虽然是买来的儿媳妇,但黑亮爹绝不踏足胡蝶所在的窑洞,说话都不直接对她,而是间接暗示。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样的避嫌方式,杜绝了扒灰嫌疑,也是一种特殊的尊重。黑亮的瞎子叔叔更是谨慎有加。胡蝶临产,痛倒在地,需要瞎子叔叔抱上床:“瞎子就把我抱起来,他一对胳膊伸直,硬得如同铁棍,竟然是平端着,而自己却把脸侧到一边。”如此的自律,确实让人心生敬意,可是,农村的精神氛围真的如此完备、牢靠,村人真的如此矜持自守、善于自律?那农村岂不是一个精神的桃花源?
3
当然不是。贾平凹早就明白,农村根本不是桃源,村人大多“落后、简陋、委琐、荒诞、残忍”,“人人病病恹恹,使强用狠,惊惊恐恐,争吵不休”, “一方面极其的自私,一方面不惜生命”。这在《古炉》里确认的事实,贾平凹当然不会忘记,《极花》中的大多数村人,也正是这样的特征。只是这一次,贾平凹似乎找到了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动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黄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长、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物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 见不得,这就像腊八、猴子、银来、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
这样一个几乎人与非人混杂的地方,向往城市的、被拐卖而来的胡蝶,要经过怎样的精神挣扎,才能说服自己留在这里,且证实自己并非人样子,仍是一个葆有尊严的人?紧急的精神治疗,是麻子婶的剪花催眠,更为缓慢而有力的,是对命运深怀不甘的认可:“这可能就是命运吗?咱们活该是这里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来这里呢?娘不是从村里到城市了吗,既然能从村到城,也就能来这里么。”这不是麻子婶的话的消极翻版吗:“我这一辈子用过三个男人,到头来一想,折腾 和不折腾一样的,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思考问题的方式一变,命运的残酷和苛刻,似乎就消散了,剩下的,几乎是可堪一过的人生。
把胡蝶的命运思考和麻子婶的话抽象到一定高度的,是老老爷的一段话:“啥事情看不透了,就拿看小事情来看大事情,天地再大都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再拿大事情来看小事情,你又是天又是地了么。”话说得有些不太好懂,似乎让人遇事反身,却又含含糊糊,但大义似乎可以明白:“人事讲不出道理。这世界不合 理……‘自然’(在《极花》里,这个自然,不妨置换为命运——引按)不讲道理,努力常是白费,结果往往和预期相反。”如此情势下,人“承认自然的威力又不 免咕咕叽叽。无可奈何又有时不服气。违反自然也出不了天地的包围”。无论遭遇怎样的艰难困苦,只要学着领会了这层意思,也就几乎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命运了不是。
如果老老爷的话就是胡蝶接受的命运观,那这种命运观的顶部究竟如何呢?在这样的思路下,岂不是再糟糕的境遇,都可以在精神里化解——这既可以说 是人不得不学会与自己的命运相处,又可以说是愚昧的信从。学会与自己的命运相处,并深思这相处本身,是一个人向上的标志(所谓“认识你自己”);而愚昧的信从,则会限制一个人的向上可能,变成某种低端的限度。我无法从小说目前的文字中断定胡蝶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也无从猜测贾平凹到底如何判定这一境况,只觉得,联系小说中的“在中国哪儿都一样”,似乎这境况是一个隐喻,隐喻着目前的中国社会,而隐喻的是向上抑或限定,却无从揣测。
不过,说是隐喻,仍然有个疑惑。胡蝶最终留在圪梁村,到底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和老老爷的说教,还是无法割舍自己的孩子,同样无法揣测,就像胡蝶对她母亲吼的——“我有娘了,可兔子却没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却没了!”本能的母爱在这里占了上风。或许,《极花》不是个与社会有关的隐喻,它写下的,只是一个女人灾难性的命运——她陡遇变故,不得不挣扎于自我、亲情和孩子之间,最终,因为不可遏制的母性,只好把自我和亲情一起抛下,委身于对孩子无法割舍的爱。如果是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足以称为一个关于女性的悲伤隐喻,只知道,这是一种人怎样用力也无法消除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