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舍的几件小事
老舍,现代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杰出的语言大师,被誉为“人民艺术家”。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议,要请大家吃一顿地道的北京饭。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讲的地道的北京饭一定会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应。老舍先生对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众所周知的。有人戏称他为「北京土地爷」。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个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车夫、旧警察等旧社会的「下等人」,开怀畅饮,亲密无间,宛如亲朋旧友,谁也感觉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学士。能做到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没有第二人。这样一位老北京想请大家吃北京饭,大家的兴致哪能不高涨起来呢?商议的结果是到西四砂锅居去吃白煮肉,当然是老舍先生做东。他同饭馆的经理一直到小伙计都是好朋友,因此饭菜极佳,服务周到。大家尽兴地饱餐了一顿。虽然是一顿简单的'饭,然而却令人毕生难忘。当时参加宴会今天还健在的叶老、吕先生大概还都记得这一顿饭吧。
还有一件小事,也必须在这里提一提。忘记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还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没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东安市场北门对门的一家著名的理发馆里去理发,猛然瞥见老舍先生也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团肥皂泡沫,正让理发师刮脸。这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采暄了几句,就什么也不说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时,从镜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别,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门去。我理完发要付钱时,理发师说,老舍先生已经替我付过了。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见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难道也不足以见他这种细心体贴人的心情吗?
1937年冬天,冯玉祥先生偕家眷、随从僚属,由南京迁到武汉,住在武昌千家街福音堂。我父亲是冯先生早年的结拜兄弟,一直追随冯先生,给他管理内务。我从小跟随父母在冯家长大成人,与冯先生的二小姐冯弗伐(留学德国归来不久)住在冯先生图书楼的二层上。
一天,福音堂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穿一件长袍,戴着眼镜,提一个小皮箱,面目和善而忠厚。这便是刚从济南来的老舍先生。冯先生对他很尊重,把他安顿在亲信僚属住的一座小楼里。
老舍的到来,顿使福音堂平添了一股生气。他很快以他那广博的学识、平易近人、幽默风趣的言谈举止,赢得了大家的尊敬与欢迎。有一次,武昌城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大家匆忙跑到防空洞里躲避空袭,一时气氛不免有些紧张。老舍夹杂在人群中,环顾大家都穿着夹衣,唯有一位山西闻喜籍的叶镜元老先生身着长袍,便指指叶镜元说:“看叶先生,真是寒气先到富人家呀!”起初,大家先是一愣,接着便哄堂大笑起来,紧张的空气顿时变得轻松了。
深冬的武昌城,冷风嗖嗖,加之又濒临长江,更是寒气逼人。房间里没有炉火,我和弗伐二姐冻得受不了,又不敢向冯先生提炉子的事,只得手拉着手在屋子里跺脚取暖。楼下是冯先生的图书室,里边的书很多,从南京来时,装了一火车皮,又装了七木船。冯先生很珍惜他的藏书,一般是不准借阅的,但特许老舍先生在里边看书写作。这天正巧老舍又在楼下写作,可我们哪里能理会得到。吃午饭的时候,老舍笑着问弗伐:“弗伐,整整一个上午,你在楼上教倩卿学什么舞啊?一定是从德国学来的新滑稽舞吧?”接着又面向我问道:“倩卿,你跟弗伐学的什么舞,能跳给我看看吗?”一句话引来大家一阵大笑。我们这才知道刚刚只顾了跺脚,忘了楼下的老舍先生正在专心写作,打扰了他的文思。此后,我俩如果要跺脚,总是先看看楼下有人没有。
当时,老舍已是中外知名的大作家,但处于抗日战争的环境,生活在民不聊生的社会里,生活也是很清苦的。他身上的那件长衫总不见换,脚上的皮鞋磨去了后跟,失去了光泽;他最喜爱的水仙花也是养在一个粗瓷大碗里;他爱抽烟,起初抽的是“大前门”,不久换成了廉价的“大刀”牌,到后来又变成了没牌子的土产卷烟。不过,只有一种爱好他没有改变――吃青皮红心的天津大萝卜。他把萝卜在清水中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切成小片,一片片拿来吃。私下吃,当着众人也吃;自己吃,也请大家吃;他经常津津有味地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地罗列吃萝卜的种种好处,诸如消食化痰,清心润肺,调气理神……说得神乎其神,如果记录下来,准是一篇赞美大萝卜的优美散文。当我与冯先生的随从秘书常永明补行结婚典礼时,老舍也前来祝贺。他见有人送了我们一箱蜜桔,便说:“我也送你们一样礼品!”不一会儿,他从住室出来,手中提了满满一大兜大萝卜!我们夫妇欣喜地接受了老舍先生别具一格的礼品。它不仅饱含着先生流浪生活中的一片厚意,也使我们领悟到这位大作家不拘一格的品格。婚礼过后,我们夫妇学着老舍的法子,将萝卜泡过,切成小片,一片片拿来吃,果然沁人心脾,甜美可口。尔后,每当我们吃萝卜时,便想起了平凡而风趣的老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