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个人一块去酒店吃饭,有主有宾。
画面一:七八个人挤挤攘攘涌入酒店的包房,一桌丰盛的酒菜早已被主人点好摆上了餐桌。没待主人招呼让座,大家都猴七猴八自行方便地坐下了。主人的开场白正要说出来,已有人主动开腔了:“我们就不客气了啊!”,随着话音落下,一双双筷子也各取所需地伸向了满桌子的佳肴。
画面二:七八个人文质彬彬地相互请让着走进酒店,面对着一桌丰盛的酒菜大家谦恭地礼让着不肯先就坐,待听候主人安排。主人依客人的职位、辈份及请吃饭的主题安排就坐。即便如此,宾客之间仍是互相谦让着相携入座。宾主之间在客客气气、有礼有节的氛围中一块进餐。
这两个画面,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读梁实秋的散文《谦让》,让我想起了现实生活中常见的这样两个画面。
有人会说,画面一是真性情,画面二是假礼让。暂且不论是真性情还是假礼让,我倒觉得不论真假与否,做了谦让的姿态,就比没有做更好。
战国思想家荀子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生而辞让亡焉。”,意思是说,人与生惧来的本性就是利己的。因为利己是生存的需要。我非常认可这种说法。地球上有考证的生命存在已有38亿年的历史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一些物种早已消亡,而一些却存留下来了。消亡的物种是因为外界环境的改变不利于他的生存,而它们自我保护的能力也显然不适应环境的变化。能存留下来的却与之相反。就自我保护能力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最原始的“利已”行为。常看《动物世界》,我们就会知道动物自我保护的本领也是花样百出,它们会采取一些措施甚至用损害对方的行为进行自我保护。比如变色龙,比如剌猬,比如会放出臭气来让其它动物眼睛又辣又疼、流泪不止的臭鼬鼠。在此引入物种的消亡和动物的自我保护能力,是想说明人之所以能一代一代存留到现在,能立于其它物种之上,是因为人也是一种天生利己的生物,是人之本能,与善恶无关。这是毋庸置疑的。
梁实秋的《谦让》以生活中进餐、选举等几个“貌似”谦让的例子,说明一般人处事的道理:总是在“于人无利,于己无损”这种“可以无需让”的时候才会去“无妨谦让一番”的,而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这与荀子的“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不谋而合。由此,他在《谦让》一文之首就感叹道:谦让仿佛是一种美德。
然而,谦让何偿又不是一种美德呢?人利己的本性与辞让、忠信、礼义等道德原则是矛盾的,如果顺从人性的自然发展,就会破坏社会道德、秩序,甚至导致动乱。因此,社会要安定,人们之间要和谐相处,就必定要求人们克制利己的本性。这也是孔圣人竭力强调“克己复礼”的原因所在。人的原始利己本性的'趋动力无疑是强大的,在这种情况下,人能够做到谦让,就是一种克己的表现,谁能说克服自己的欲望而适从社会安定和谐的需要,不是一种美德呢。
我倒以为,不管谦让的初衷如何,不管谦让的形式如何,不管谦让的表象下藏着多少不能与人道来的微妙,也勿需去在意谦让的结果是不是“豪不利己,专门利人”,在利益摆在面前的时候,只要人们做出了谦让的姿态,哪怕只是虚假一让,我们也不能不称其为美德。况且这世界上有一些事物是不能究其根本的,我们只需看其表象而去感觉它的美好。比如恒绵千古的爱情,表面上是爱的付出和给予,实际上也是盼望得到和拥有,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利己。难道我们会因此说爱情不美好吗?谦让也是如此。
率真(真性情)一词,人们一直是把它作为“褒义词”来使用的。然而,不择场合、不掩原始本性的率真却是和谐社会的大忌。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不要去想也不要去评论别人的谦让是不是“于人无利,于己无损”的虚情假意,也不要苦苦考问自己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想去谦让,在唾手可得的大小利益面前,我们还是不妨多做出点谦让的姿态吧!谦让的姿态也是很美的!
附原文:
梁实秋《谦让》
谦让仿佛是一种美德,但若想在眼前的实际生活里寻一个具体的例证却不容易。类似谦让的事情近来似很难得发生一次。就我个人的经验说,在一般宴会里,客人入席之际,最容易看见类似谦让的事情。
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渐渐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于是你推我让,人声鼎沸。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地立在屋角,听候调遣。自以为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人无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过他们表现谦让美德的机会。有的说:“我们叙齿,你年长!”有的说:“我常来,你是稀客!”有的说:“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实固然是为让座,但是当时的声浪和唾沫星子却都表现得像在争座。主人腆着一张笑脸,偶尔插一两句嘴,作鹭鸶笑。这场纷扰,直到大家的兴致均已低落,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说完,然后急转直下,突然平息,本该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并无苦恼之相,而往往显出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样子。
我每次遇到这样谦让的场合,便会想起聊斋中的一个故事:一伙人在热烈地让座,有一位扯着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后躲,双方势均力敌,突然间拉着袖子的手一松,被拉的那只胳臂猛然向后一缩,肘尖正撞在后面站着的一位驼背朋友的两只特别凸出的大门牙上,“喀吱”一声,双牙落地!每忆起这个乐极生悲的故事,为明哲保身起见,在让座时我总躲得远远的。等风波过后,剩下的位置就是我的,首座也可以,坐上去并不头晕,末座亦无妨,我也并不因此少吃一口。我不谦让。
考让座之风之所以如此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位,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半径都是一般长(假如是圆桌),所以坐在任何位置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假如明文规定,凡坐过首席若干次者,在铨叙上特别有利,我想让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汽车站售票处,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的!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个道理: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
小时候读到孔融让梨的故事,觉得实在难能可贵,自愧弗如。一只梨虽然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其重要性或者并不下于一个公务员之心理盘算简、荐、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几天也许肚皮不好,怕吃生冷,乐得谦让一番。我不敢这样妄加揣测。不过我们要承认,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谦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融让梨的故事,发扬光大起来,确有教育价值,可惜并未发生多少实际的效果:今之孔融,并不多见。谦让作为一种仪式,并不是坏事,像天主教会选任主教时所举行的仪式就满有趣。就职的主教照例地当众谦逊三回,口说“noloepiscopari”,意即“我不要当主教”,然后照例地敦促三回终于勉为其难了。我觉得这样的仪式比宣誓就职之后再打通电声明固辞不获要好得多。谦让的仪式行久了,也许对于人心有潜移默化之功,使人在争权夺利奋不顾身之际,也不知不觉地举行起谦让的仪式。可惜我们人类的文明史尚短,潜移默化尚未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狰狞面目的时候要比雍雍穆穆地举行谦让仪式的时候多些。
每次从公共汽车售票处杀进杀出,我心里就想:先王以礼治天下,实在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