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的叙事艺术

黄飞

李白诗歌的叙事艺术

  导语:李白的叙事诗(或诗中的叙事),在李白诗集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但因人们倾倒于他的抒情诗,而忽略了他的叙事诗。下面我们就来了解一下李白叙事诗的艺术特色。

  一以情、事互为经纬的结构特点

  李白的叙事诗,从结构形式上说,不同于他以歌行为代表的抒情诗的“结构跳跃跌宕,纵横开阖”④,“完全打破了诗歌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变,达到任随性情之所之的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⑤,而差不多都是力求按照事物本身的发展和以自身活动的时间为线索来构思和安排,把一些相关(或看似联系不大紧密)的事物贯穿在一起,构成一首以情、事为经纬的结构严整的诗。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王霸略,将期轩冕荣。

  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叹君倜傥才,标举冠群英。

  开筵引祖帐,慰此远徂征。鞍马若浮云,送余骠骑亭。歌钟不尽意,白日落昆明。

  十月到幽州,戈�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弃亡。蹉跎不得意,驱马过贵乡。

  逢君听弦歌,肃穆坐华堂。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征乐昌乐馆,开筵列壶觞。

  贤豪间青娥,对烛俨成行。醉舞纷绮席,清歌绕飞梁。欢娱未终期,秩满归咸阳。

  祖道拥万人,供帐遥相望。一别隔千里,荣枯异炎凉。炎凉几度改,九土中横溃。

  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函关壮帝居,国命悬哥舒。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公卿奴犬羊,忠谠醢与�。

  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

  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惟君固房陵,诚节冠终古。仆卧香炉顶,餐霞嗽瑶泉。

  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

  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

  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良牧称神明,深仁恤交道。

  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樊山霸气尽,寥落天地秋。

  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送此万里目,旷然散我愁。

  纱窗倚天开,水树绿如发。窥日畏衔山,促酒喜得月。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

  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宾跪请休息,主人情未极。

  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无时不招寻。

  朱门拥虎士,列戟何森森。剪凿竹石开,萦流涨清深。登楼坐水阁,吐论多英音。

  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

  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

  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旌�夹两山,黄河当中流。

  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这是李白集中最长的一首叙事诗,全诗166句830字。诗以诗人与韦良宰的三次聚散为结构,详尽地叙述了自己从离开长安到流放赦还期间的生活经历。虽然是一首自叙传性质的诗篇,但诗人并没有局限于个人的身世遭逢,而是把个人的坎坷与国家民族的灾难连结在一起,把笔墨转向安史之乱前安禄山“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将叛的猖狂和安史之乱“九土中横溃”、“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给国家、民族、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这样一个社会的时代的背景,又融入了“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的才不为用的满腔悲愤和对安史乱军的极大愤慨,以及“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的伤痛。这正如《唐宋诗醇》(卷五)所论:“通篇以交情时势互为经纬,汪洋灏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长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与《北征》并峙。”

  《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是一首以七言为主的长篇叙事诗。

  诗以历叙诗人与元参军的四番聚散的经历为自然结构。在每次的聚离之后的又聚之间有着巧妙的衔接。“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结束了第一次聚、离,再到第二次相会之间以“不忍别,还相随”作为过渡,既上承分手“愁梦思”的依依不舍,又下启“相随迢迢访仙城”的第二番相会。“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渡渭桥”,诗人与元参军又劳燕分飞。而诗歌在这里不再以过渡的形式衔接,却是以跳跃的笔墨直接写第三次的太原相会:“君家严君勇貔虎,作伊并州遏戎虏。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可跳跃却跳跃得颇具艺术性的巧妙:“君”“归家”,当然是“君家”;有“家”当然会有“严君”, “严君”是“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虏”,既接并州(太原)相会,又顺便显示了元参军出身将门的家庭背景。“西游因献《长杨赋》” 是朋友的再次分手,而诗歌则以因(献赋)果(“北阙青云”)为衔接关系,将“北阙青云”的“不可期”作为再次相会的铺垫。因“归”而“遇”,朋友相会得偶然,而诗歌却衔接得极自然。不仅如此,这自然、分明而又巧妙的结构中又还贯穿着五光十色令人应接不暇的人、事、景物。有“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流水如碧玉”、“微波龙鳞莎草绿”、“杨花似雪”、“百尺清潭”的美景,有“嘈然宛似鸾凤鸣”的仙乐,有“入空去”“自绕行云飞”的歌声,有“汉东太守醉起舞”、“我醉横眠枕其股”的醉态狂行,有“当筵意气凌九霄”的豪气,有“摧轮不道羊肠苦”、“时时出向城西曲”、“浮舟弄水箫鼓鸣”、“兴来携妓恣经过”的游兴,还有斜日的霞光与歌女的.红妆醉颜相映的“红妆欲醉宜斜日”,美人的倩影倒映在清清潭水中的“百尺清潭洗翠娥”,面容如新月般皎洁的美人“舞罗衣”的翩翩。这些,交相辉映,将诗篇辉映得灿烂多姿气象非凡。这与李白七言古诗通常那种“纵逸”的无法而法的作风不同,而是按实有的经历如实叙来,娓娓道出,层次分明,结构谨严,写法却又极富变化,以酣畅淋漓之笔,写快畅深沉之情。《唐宋诗醇》(卷六)称许为“此篇最有纪律可循。历数旧游,纯用叙事之法。以离合为经纬,以转折为节奏,结构极严而神气畅然。至于奇情胜致,使览者应接不暇,又其才之独擅者耳。”

  《长干行》(其一)是李白乐府诗中的叙事名篇。它以商妇的爱情和离别为题材,用女子自述的口吻,抒写对远出经商的丈夫的怀念。诗云: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安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草。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全诗十五韵,前七韵是女主人公对往昔甜美生活的回忆,中间六韵是对现实寂寞境况的倾诉,末两韵是对未来的憧憬。三个层次,以年龄为结构顺序,从“妾发初覆额”青梅竹马的童年写到“十四为君妇”初婚娇羞的喜悦,到“十五始展眉”时爱情含而不露的炽热,再到“十六君远行”后一年四季焦灼等待和刻骨相思的煎熬,将一些生活片断(或女主人公拟想中的情景)联缀成篇,形成“娓娓不尽,曲尽商妇之情,转折有法”⑥的完美的艺术整体。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是李白以情事互为经纬为结构的叙事诗中别具一格的一类。诗云:

  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赵倾。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太尉杖旄钺,云骑绕彭城。

  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脍长鲸。

  恨无左车略,多愧鲁连生。拂剑照严霜,雕戈�胡缨。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

  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金陵遇太守,倒屣欣逢迎。群公咸祖饯,四座罗朝英。初发临沧观,醉栖征虏亭。

  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帝车信回转,河汉复纵横。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

  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

  这首诗,是李白诗中诗题仅次于《张相公……赠余诗余答以此诗》(56字)和《玩月金陵城西……访崔侍御》(42字)的38字长题诗。如此长的题目,其规模已相当于一首五言律诗的字数。作者如此命题,其作用何在?细绎诗意,原来诗题的组织便是诗的内容结构:“秦出天下兵”四句,正是题中的“大举秦兵”; “太尉杖旄钺”六句,正是“李太尉” “出征东南”驻节彭城的情形;“恨无左车略”六句,即题中的“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谢病还”六句,即题中的“半道病还”;承上句的“长吁别吴京”,“金陵遇太守”以后,便是题中的“留别金陵崔侍御”(按,《李白诗歌赏析集》郁贤皓、吴伟斌云:“颇疑诗题中之‘侍御’或为‘侍郎’之误”)。线索清楚非常,内容与题目丝丝相扣,形成严密的组织结构。这种以诗题为篇章的结构方式,虽非李白独具,诚如清人吴齐贤《论杜》所说,“唐人作诗,于题目不轻下一字,亦不轻漏一字”,但像此诗这样条缕之细,线索之清楚,层次之分明,所形成的结构之缜密,却非一般手笔可比。更何况还将“云骑绕”、“肃雷霆”、“绝飞鸟”、“拥连营”的整肃威武和“斩巨鳌”、“脍长鲸”的气概,以及“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的“冀申一割之用”至老不渝的强烈的用世之情和连“冀申一割之用”也不成的“天夺壮士心”的英雄末路的愤恨,织于这样的结构中,既大气磅礴,又有诗人历尽人世沧桑的沉郁、悲凉直撼人心。

  按照事物本身的发展和以时间为线索的叙事,本是叙事诗叙事的常格,可李白却以情事互为经纬,驾驭得来既“结构极严”⑦、“一丝不乱”⑧、“圆转无痕”⑨又“纵横恣肆,激宕淋漓”⑩ ,确是以拙见巧,大巧若拙的“大家手段”、“太白本色”,极能体现李白叙事诗在构思和结构上的特色。

  二叙中溢情的表达方式

  就表达方式说,李白叙事最擅长的是将人、事、景、物融入叙述的笔调,人情自然溢出,含蓄隽永,耐人久味。《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篇。诗云:

  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魏侯继大名,本家聊摄城。

  卷舒入元化,迹与古贤并。十三弄文史,挥笔如振绮。辩折田巴生,心齐鲁连子。

  西涉清洛源,颇惊世人喧。采秀卧王屋,因窥洞天门。�来游嵩峰,羽客何双双。

  朝携月光子,暮宿玉女窗。鬼谷上窈窕,龙潭下奔�。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

  逸兴满吴云,飘摇浙江汜。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

  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遥闻会稽美,一弄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

  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

  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

  灵溪恣沿越,华顶殊超忽。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眷然思永嘉,不惮海路赊。

  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兀。水续万古流,亭空千霜月。

  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生昼寒。

  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路创李北海,岩开谢康乐。

  松风和猿声,搜索连洞壑。径出梅花桥,双溪纳归潮。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

  沈约八咏楼,城西孤��。��四荒外,旷望群川会。云卷天地开,波连浙西大。

  乱流新安口,北指严光濑。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稍稍来吴郡,徘徊上姑苏。

  烟绵横九疑,漭荡见五湖。目极心更远,悲歌但长吁。回桡楚汉滨,挥策扬子津。

  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风尘。五月造我语,知非��人。相逢乐无限,水石日在眼。

  徒干五诸侯,不致百金产。吾友扬子云,弦歌播清芬。虽为江宁宰,好与山公群。

  乘兴但一行,且知我爱君。君来几何时?仙台应有期。东窗绿玉树,定长三五枝。

  至今天坛人,当笑尔归迟。我若惜远别,茫然使心悲。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

  这是李白集中篇幅仅次于《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一首纪游体长篇叙事诗。王屋山人魏万是李白的倾慕者,为一晤李白,竟沿着李白的游踪寻访数千里,这使李白十分感动,当魏万还王屋时李白写下了这首诗相送。诗人以魏万的游踪为线索,历叙其途中所见所闻,将对朋友的真挚情谊融于山水景物中,以展现魏万浪迹山水的逸兴和潇洒不群的风貌。如诗首十六句对魏万的赞美一节,既赞其超尘拔俗与卓异不群的行径,又赞其采秀王屋隐居山林的志趣。将一个青年隐者的思想情趣跃然纸上,亦见出诗人把魏万引为同道的感情。

  又如“�来游嵩峰”至“雷奔骇心颜”叙魏万自嵩、宋沿道南至吴越相访而观潮钱塘一节,“朝携”、“暮宿”、“上窈窕”、“下奔�”,可见其游兴之浓;“飘摇”、“挥手”,可见其“逸兴”之潇洒;而“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确是钱塘江潮奇观,但又何尝不是观潮者观赏领略的“逸兴”。

  再如“会稽美”中“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的奇幻飘逸,“此中久伫立”的陶醉,“笑读”“沉吟”的神态,“五峰转”、“百里行”、“恣沿越”、“殊超忽”的畅游之趣,“侧足”而履“横青天”形如半月的石桥的小心谨慎等等,在山水美景的映衬下,将魏万乘兴游台越的神情风貌无不展现得生动形象。

  至于永嘉之游,观石门瀑布、游恶溪险滩、出梅花桥、落帆金华、登八咏楼、访严光濑,顺序写来,游踪历历在目,而此中之“不惮”、“宁惧”、“搜索”、“北指”,则形象而又生动地表现其游兴之高,遍览胜景的意趣。

  这首诗,诗人就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叙游踪、写胜景,表现魏万一路畅游的心境、活动、感受。而这一切,又都出自诗人的想象(虽然是以诗人自己的游历为基础,但毕竟是对别人的纪游),则魏万之情即是诗人之情,也是诗人对魏万的友情,真可说是溢彩溢情的佳作,难怪前人推崇甚重,认为“此篇滔滔汨汨,如长江(大)河,极浩瀚之观,尽萦回之致,纪地写景,直是王屋山人作篇游记。健笔凌云,光焰万丈,那得不推为千古大家!”

  《寄东鲁二稚子》是一首以叙寄怀之作。诗人以生动细致的叙事笔触,抒发了思念儿女的骨肉深情。诗云: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

  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诗人把所要表现的事、物的形象,人物的神态想象得细致入微,田地、酒楼、桃树,尤其是一双儿女,“折花倚桃边”的神态,“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思父伤感的情状,小儿子“与姊亦齐肩”的身高,姐弟俩“双行桃树下”的玩耍,将一双儿女的体态、神情、动作、心理活动,甚至身高都一一想到,一一摹写。纯从细事细景细处着墨,愈细则情愈真愈深愈长,“琐琐屑屑,弥见其真”,通篇洋溢着一个慈父对儿女所特有的思念之情。

  李白善于将人、事、景、物融入叙述的笔调,人情自然溢出,其长篇最是擅长,而短篇却往往只从一方面叙写,亦是别具情味。如《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心中与之然”、“灭迹栖绝�”的隐居之情,只从“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的景色中托出,“因白云舒卷,念及幽人,偕隐之思,与之俱远”,但却是“淡雅自然处,神似渊明” 。而“红颜悲旧国,青岁歇芳洲。不待金门诏,空持宝剑游。海云迷驿道,江月隐乡楼。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的《寄淮南友人》一诗,却又是“只叙久游不遇,自见深情。”

  李白以人、事、景、物融于叙事笔调的这类诗作,不论是长篇短章,也不论是大笔挥洒还是轻描淡写,都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佳作。

  三以赋为比兴的表现手法

  李白的叙事诗对比兴手法的运用也是非常出色的。前人论李白诗中的比兴,多着眼于他的古风、乐府、歌行类抒情诗,如陈沆的《诗比兴笺》所笺李白五十七首比兴之作,只及于《古风五十九首》、《拟古十二首》、乐府中的诗篇。今人论其比兴,也大抵不离这几类诗左右,着眼点也差不多都在李白“在运用比兴象征手法时,他喜欢选取雄奇不凡的事物,如大鹏、天马、雄剑及高山大河,来寄托他的理想,象征他的才能;喜欢选取高洁美好的事物如明月、凤凰、松柏、美人等,来象征他的人品节操;又常常选取遭摧残,受拘羁的人物事件来比喻他的经历和处境”等方面,“正是由于丰富多彩的比兴手段的运用,李白写了一大批政治抒情诗”。这就或多或少地忽略了李白诗在叙事中对比兴手法的出色运用。

  李白叙事诗中的比兴手法之用,往往不像他的抒情诗那样其“喻体”是某一具体的事物,而是以多个事物、事件所构成的景象将“本体”的精神性特征显现出来,以实现“本体”的感情寄托。如前举《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人的“书怀”所在,是将个人的不幸遭遇融入对国家民族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安史之乱这一社会时代背景的叙写中。他写自己怀才不遇“五噫出西京”被逐,却犹自“十月到幽州”打探安禄山的反形;虽然是报国无门,却仍心系平乱形势和人民灾难、国家命运;虽然自己蒙冤遭放,侥幸遇赦,却仍希望“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迅速平定叛乱。这当中对祖国人民寄托着多强烈多深厚的热爱之情!诚如苏仲翔先生所说:“全诗系自叙忆旧性质,始终洋溢着爱祖国、爱人民的热情。写出将乱时多少忧虞,被罪时绝无怨望,被赦后多少忠谋远虑。浑灏流转,洋洋大篇,不让杜甫的《北征》。”而《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一开始便以十二句大写唐军声势之壮,似乎是诗人眼中所见,而实际上却是诗人所“闻”的想象之词,岂不是寄托着诗人对唐军的祝愿、对李太尉的崇敬、对胜利的信心和对国家的希望!正因如此,诗人才要北上请缨,然而中道病还,不仅“一割之用”难申,且“天夺壮士心”,一生壮志最后被夺。诗人早年即有“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之志,且一生为之奋斗,然而却何以连“一割之用”也难申?诗人一生壮志被谁所夺?这则有着更深沉的寄托了!《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一诗,诗人在历叙与元参军四番聚散的经过中大写其诸多的“行乐”之事,看起来似乎只是诗人颓放生活的反映,可是这首诗却是写于他“北阙青云不可期”被逐出宫门,政治上遭受沉重打击,对社会现实、对统治阶级以及世态人情都有了深刻的体验之后,因此,“忆旧游”便不仅仅是怀旧,更有非今的比兴意味。那恣情纵意的“行乐”生活,不正是“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人亲历的污浊官场生活的对立面!那些脱略形迹的人物,不正是诗人亲见的上层社会虚伪、势利、倾轧的对立面!正所谓言外之意,味外之旨。

  李白叙事诗中比兴手法的这种不以某一具体事物为“喻体”的运用,虽不能像他抒情诗以具体的事物如大鹏、天马、凤凰……那样“构成”了李白诗歌独特的意象群,从而共同塑造了一个极有精神、极有个性、自命不凡的轩昂高大的自我形象,但寄托却更深广,更具有社会现实性。即使是以某一具体事物为“喻体”,也有较之抒情诗不同的特点。且看下列诸诗:

  (1)“武侯立岷蜀,壮士吞咸秦。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

  (2)“河东郭有道,于世若浮云。”(《赠郭季鹰》)

  (3)“李斯未相秦,且逐东门兔。宋玉事襄王,能为《高唐赋》。”(《赠溧阳宋少府陟》)

  (4)“东平刘公干,南国秀余芳。”(《赠刘都使》)

  (5)“贾生西望忆京华,湘浦南迁莫怨嗟。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巴陵赠贾舍人》)

  (6)“洛阳苏季子,剑戟森词锋。六印虽未佩,轩车若飞龙。”(《魏郡别苏少府因》)

  (7)“君即颍水荀,何惭许郡宾。”(《南陵五松山别荀七》)

  其(1)中的崔州平是诸葛亮的知己者,《三国志•诸葛亮传》: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水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诗既以崔州平比崔少府,又是以诸葛亮自比。其(2)中的郭有道即郭太,《后汉书•郭太传》:“郭太字林宗……司徒黄琼辟,太常赵典举有道。或劝林宗仕进者,对曰:‘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遂并不应。”此以郭有道比郭季鹰。其(3)中的宋玉是借以比宋少府,而又以未相秦前之李斯自比。朱谏《李诗选注》云:“我则方于李斯之未遇,君可拟于宋玉之才名。”其(4)是以“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字公干)比刘都使。其(5)是以贾谊之遭贬逐比贾舍人(至)之迁谪。其(6)是以苏秦比之苏少府。其(7)中的“颍水荀”即荀淑,《后汉书•荀淑传》:“荀淑……荀卿十一世孙也。少有高行,博学而不好章句,多为俗儒所非,而州里称其知人。……当世名贤李固、李膺等皆师宗之。”此用以比荀七。

  很显然,所举诸篇都是以前贤比况今时同姓者。“多用前代同姓故事以美之”,是李白在赠、别一类叙事诗中对比兴手法颇具匠心的巧妙使用。与李白同时的诗人如高适、杜甫者,虽亦偶一为之,而就其使用频率之高,信手拈来而恰到好处地比出被比者的精神风貌、人品气质、志向情趣的娴熟巧妙的运用,李白却是推首。

  李白的叙事诗,擅于按事物本身的发展线索以情事互为经纬为结构,在这样的结构中,将人、事、景、物融入叙事的笔调,以叙中溢情的表达方式和以赋为比兴的表现手法,形成了出色的叙事艺术。这就是我对李白诗歌叙事艺术的粗浅探讨。如果以抒情诗、叙事诗划分诗歌类别,李白的叙事诗(或诗中的叙事),在李白的987首诗(据王琦本,不包括“拾遗”部分)中占有不小的比例,尤其是赠、寄、别、送、酬之类,差不多都是以叙事为主。可是历来在对李白诗歌的认识与评价上叙事似乎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像远如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63年出版),近如对新的学术研究成果有一定总结和吸收的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99 年出版)、乔象钟等主编的《唐代文学史》(1995年出版),他们在评价杜甫诗歌的艺术性时,大体上是分为抒情诗和叙事诗,而对李白,却无一例外地都是从抒情诗的角度总结和评价,似乎李白就只有抒情诗,这不能不说是对李白诗歌认识和研究上的一种缺失。既然叙事诗在李白的诗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既然杜诗在文学史家那里可以分为抒情诗和叙事诗两类给予评价,那么李白的叙事诗也理应给予同样的对待,理应受到学术界的注视,进行专门的研究。如此,本文则可为引玉之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