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 平常愈夜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 ,这时预先拿进去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象喇叭,细而长 ,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 tu,nhatu,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瞎头”。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 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 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 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
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 荡寇志》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 ;“儿”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连 “还阳半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 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 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 !目连瞎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虽有忮心,不 怨飘瓦”,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一 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 较的相亲近。
迎神时候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 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 两名脚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谓“老婆儿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 :常喜欢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虽是对于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 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无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 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 教授先生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经耸起了, 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阿领,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 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象 ?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 年可很容易解释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 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因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 人死掉之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实际上 并不然。但是,和无常开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为他爽直,爱发议论,有人 情,——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