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风波课件

孙小飞

  每次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总有一种怒笔铮铮之感,那种嬉笑怒骂隐于笔端将文章缀合得如行云流水,焚香而读,一丝丝咄咄逼人的味道,却从白纸墨字之中发散出来。高山仰止之余,却让人忍不住要擦一把冷汗。因为大师的笔不仅仅只是一件写字的工具,而且还是一把利刃,直刺刺地对准了你心里却掉的一环。尽管文章是那个时代的文章,矛头对准的也是那个时代的人,但也使每个人不得不反思,他笔下所鞭笞的劣根性那些人性的弱点,于七八十年代后的今天是不是还顽固地残存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每个人是不是都有自己无法抗拒和无法拔除的劣根性?

  在《风波》这篇小说中,主要围绕九斤老太、七斤、七斤嫂、六斤这一家子来展开笔墨,有些人着墨不多但形象却跃然纸上,仿佛爬着鲁迅的笔杆活了。此外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活物和一个至关重要的死物,那就是赵七爷和咸亨酒店。整个小说人物不多,情节也不太跌宕起伏,但其中人与人之间的牵扯却是千丝万缕的,于是丝线纠葛、盘根错杂,短短的小说就变成了一个窥视世间百态的万花筒。

  小说的开篇以苍白寥落的笔调,死气沉沉的场景来揭开了风波的序幕,来奏响了风波的前奏。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日子却夹杂着蠢蠢欲动的矛盾和九斤老太无能为力的不平,理由是一代不如一代,从九斤到七斤再到六斤,一代一代传下来,这一家标志未来希望的后代身上的血肉竟足足少了三斤,这足够让人沮丧的了,这足够让人愤愤不平的了。然而这三斤血肉到底被谁吃去了,九斤老太没有说,作者也没有交代,但是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生活在三重大山压迫下的农民日渐贫困,被慢慢地榨干了精血,于是一代不如一代。

  九斤老太对这一点没有一个轮廓清晰的认识,伊只知道伊年轻的时候天气没有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她的曾祖父少了三斤,比起她的父亲又少了一斤……这个成日唠叨一代不如一代的老女人是封建而古旧的,她把这一切怪罪于这个动荡不安却又产生新思想新作风的时代,想退回到过去。于是到后来,当她担心七斤的辫子长不出的时候,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可见,她心里衡量时代的标准还停留在那个尊礼重教的封建时代,自她过了五十大寿变了不平相的时候,她的思想就像一个停顿爬行的蜗牛,将脚步搁置在一块废弃的死木上,就再也没有迈开过步。故一开始六斤这个还顶着双丫角的小丫头对她的回敬是坚决而深刻的:“这老不死的!”那种像见了一块霉迹斑驳的旧墙壁一样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作者以这样奇特的祖孙矛盾来开篇究竟有何意义呢?原来作者在费尽心思告诉我们在风平浪静的假象下,甚至在被那些坐着酒船过河的文人成为“无思无虑的田家乐”的生活表象下,有许多由“新”与“旧”所激化出来的矛盾是不易察觉的,却正无声无息地向波澜壮阔的方向演化,于是风波的产生就成了必然。

  说到风波的掀起,就不能不提到一个活人和一个原本没有生气的死物,那就是赵七爷和咸亨酒店。这一人一物在小说中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是这场风波的引火绳指向针。就像雷雨前的征兆是蜻蜓低飞,秋季到来的标志是候鸟南迁一样,这场风波掀起的标志,就是咸亨酒店的闲言杂语和赵七爷那条解下来的辫子,以及那件许久不上身的代表身份和地位的长衫。在这场风波中,咸亨酒店是座死的烽火台,而赵七爷就是那缕袅袅而上昭示消息的活的烟,或者就是那个放风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于是当他一听张勋率了辫子军复辟、皇帝坐了龙庭,就立刻穿了宝蓝色竹布长衫拖着大辫子,走到七斤家土场上耀武扬威,为这场“风波”推波助澜一番。

  赵七爷竭力地为这场风波助阵,那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场风波对他来说甚至是有利可图的。由于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像赵七爷这样的地主阶级遗臭老声势大不如前,地位一落千丈,只得在家里束发读书。张勋掀起的这场风浪让他们看见了一缕残光,于是乎他们拼命地抓住这缕残光希望这缕光一翻转,他们又可以一跃龙门身价百倍,又可以恢复他们的尊荣和地位,爬到黎民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乎赵七爷一走到土场上就先摆起了架子,颐指气使地说:“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可是,可惜又可怜的是他没料到这场风波所造的声势只是个回光返照,是不成气候的。

  而“风波”是个什么东西呢,它只是个转瞬即逝的虚像。所以鲁迅以“风波”一词来命名,含义是非常深刻的。它既指文章中浮于表象的风波,也是文中没有提到的革命路途中所遇到的风波。大师以“风波”一词对张勋复辟给予了尽情的嘲讽,将其比喻为烽火戏诸侯一般的儿戏行为,与此同时,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对革命前途的忧虑和担心。且看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在这场风波中不一而足的表现,那半新不旧的时代下中国人的劣根性又在笔下熠熠生辉,但却不是照耀万物让人欣喜若狂的光辉,而是惨白的昏乱的让人扼腕叹息的惨淡。拥有这样愚昧落后特质的劳苦大众怎样割掉身上的恶疮去迎来革命的曙光,在忧国忧民的大师心中的确是一个难上加难的大问题。

  故而小说中,大师对于劳苦大众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怒其不争,另一方面又对他们予以了深切的同情。小说中主要渲染的对象是七斤一家,笔墨重落在这一家子对风波的反应,而主要的矛盾纠结就集中在七斤一人身上,这场小风波的因缘也在于七斤没有了辫子。但是对这场风波反应最激烈不是七斤本人,却是他的结发妻七斤嫂。说道七斤嫂这个人不得不提的是这个人很要强,很要面子,但她的要强仿佛都带有虚弱的味道,擅长的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话锋可以根据情势随意改变,却不能够收放自如,因为别人记得她那条善变的尾巴。于是乎当八一嫂说“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揭穿她前后矛盾的面孔后,她就暴跳如雷老羞成怒了,把那根刚吃完饭的筷子狠狠地插入刚要添碗的六斤之丫角上,开始指桑骂槐。这个女人的性情很利索也很暴躁,见黑论黑见白说白,七斤在风波中没有辫子处境堪虞的时候,她就破开大嗓门骂骂咧咧,风波平息后又对七斤予以相当的尊敬,脸面情绪像风车一样转得比谁都快,但同时她也很欺软怕硬,这点在其对待八一嫂和赵七爷的态度上已见分晓。故而她的要强是个没煮熟的鸡蛋是很脆弱的,且她的诸般行迹也恰是她在大风大浪的时代活得小心翼翼的表现,所以是可笑又可怜的。

  那么七斤又是个怎样的人呢?大师在小说中对他的描述是很复杂的,他很有些飞黄腾达的思想,于是他给人撑船,每天从鲁镇进城又从城里回到鲁镇,顺理成章成了村里的“谍报人员”,破掌事故,而他所知道的故事却仅限于乡间对妖魔鬼怪的幻想,其实他知道的不多,外面流传的新思潮他一无所知,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愚昧无知的乡下人。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比那些坐守土地的村里人却要进步许多——至少他愿意剪下自己的辫子来赢得人们的尊崇,然而他渴望的尊崇也仅限于像赵七爷一样的敬畏。他得意地剪掉了辫子给村人树个榜样,但听说皇恩要大赦了又不能镇定自若,而开始惊慌悔恨。所以他跟其他小农经济下的贫民一样,是愚昧的落后的,迷信的怯懦的,但又想跟别人有所不同,想走在别人的前面,但却又是缺乏勇气、立场不坚定的。故而他对赵七爷忍气吞声、不发一言,一方面固然是他脑中突然涌起的封建等级思想在作祟,但另一方面他心里又在害怕并排斥着这种等级架构的重生。所以这个人是被大师赋予了多面质面的人,集中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后底层人的大体精神面貌,大师在最后赋予他希望的时候又赋予了自己以希望,尽管这种希望是微渺的略带黯淡的。

  此外,小说中还通过对两种旁观者的批判来透露了自己心中的忧虑。哪两种人呢,那就是载酒过河的文豪和土场上冷眼的旁观者。作为一个时代的标杆,这些知识分子对人民疾苦视若无睹,而把三重大山压迫下的农村生活成为田园乐,其不切实际之混沌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于是忍无可忍的大师于文中只淡淡一笔,却给了那些无所作为天真幻想的文人狠狠的一记耳光。而对于那些土场上的看客,大师更是痛心疾首的,这些人爱看热闹并非为了平息纷争,而是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去滋养一种幸灾乐祸的畅快,人的自私与病态一至于此,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淡一至于此,要把这些病态的社会里病态的人,要把这些散沙团结起来走出病态的社会谈何容易?

  于是到小说结尾,作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否则也不会产生那样的一场风波),一贯的白描手法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九斤老太依旧不平而且康健,六斤依然走不出一条新的路子,只得遵循旧时的礼教裹了脚,端了一只补好的破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一切看来都还是那么的平静与沮丧。但是,这一瘸一拐的挣扎中会不会摩擦出新的希望之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