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伤逝》《奔月》的经济意识

秦风学

鲁迅小说《伤逝》《奔月》的经济意识

  《伤逝》和《奔月》是鲁迅经济书写的典范之作。小说通过经济书写论证了鲁迅以生存为本位的爱情观、婚姻观以及在爱情之上的有关启蒙的超越思考。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首先提出了经济权之于女性解放的重要意义,从而将经济与启蒙联系在了一起,但这一传统并没有在鲁迅小说研究中延续下去。在以往的研究中,经济因素只是作为一种外部考量,并没有纳入到作家的创作意识和题旨中,即便有学者提出了“经济伦理”的概念,其论述也多流于表层,未能深入。其实,经济意识凝结着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是作家创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多学者都曾论证过金钱与鲁迅本人的密切关系,他们认为“离开了钱的鲁迅,不是完整的鲁迅,更不是真正的鲁迅。因此,理解经济意识在作家创作中的重要意义,有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鲁迅本人的生存观和个性心理,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鲁迅笔下人物的生存状况和人格异化,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鲁迅对于个性解放、“五四”启蒙的超越思考。本文拟从小说《伤逝》和《奔月》入手,通过对其个人化的经济书写的解读,分析鲁迅以生存为本位的爱情观、婚姻观以及由经济引发的对启蒙存在合理性的质疑。

  一、以生存为本位的爱情婚姻观

  经济是一个宽泛的主题,如何将其具体化,如何避免零散化是作家需要思考的问题。这里,鲁迅选择以家庭经济为突破口,将个人的生存问题浓缩在一个具体的时空范围内,通过解剖复杂的两性关系来凸显经济的重要性。

  《伤逝》是一则涓生的手记,尽管在开篇涓生就说“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可是“悔恨和悲哀”并没有让涓生忘却为自己辩解。在涓生看来,导致他们爱情危机的直接原因是经济问题,子君由经济苦难带来的转变是促成其爱情悲剧的最大缘由。子君操持着每日川流不息的做饭吃饭,然而这份无私的付出却走向了爱情的悲剧:涓生在理想的爱情里徘徊,子君却成为了金钱的奴隶。鲁迅清楚地看到女性解放的艰难性与长久性,如何在现实中保持思想的先进性,如何在爱情中保持自我的独立性,如何承担家庭的责任而不受奴役,这一切通过涓生之口给出了答案,“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人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如果说《伤逝》中的爱情悲剧除却经济因素的介入,尚还有关于爱情自身的形而上的困惑,那么《奔月》自开篇就落入一个最迫切的生存问题上――吃。小说开篇写到,羿“刚要跨进大门”“心里就非常踟蹰”,而嫦娥“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嫦娥以“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揭示出夫妻间情感淡漠的症结。作为上古神话中的射日英雄,羿的出场显得很尴尬,曾经以箭法高超自诩的'他如今却遭遇了“竟射得遍地精光”的生活烦恼,这种由生存环境带来的压抑一点点侵蚀羿与嫦娥的爱情,最后导致嫦娥的奔月。

  物质匮乏带来了人性的委顿、生命的沉重。回忆与憧憬的确可以缓解个人与时代的紧张关系,但精神层面的释放却无法跨越现实的河岸,达到理想的终点。于是,子君和嫦娥用死亡去唤醒旧梦中的涓生和羿。其实,鲁迅的笔下不乏这样的悲剧人物,《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孔乙己》中的孔乙己,他们的死亡都与经济有着直接的联系,其悲剧色彩亦不逊于《伤逝》和《奔月》。那么选择这两篇小说的用意何为呢?用家庭这一社会单元叩问爱情与经济的复杂关系,其实就是将个体放到社会关系中,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审视死亡的悲剧性。在作家看来,个体的毁灭如果缺少与他人的情感羁绊就会被淹没,“如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荒原”,得不到有力的回应。而选择从两性关系入手,不仅可以聚焦经济的重要性,还可以在他者的感知中增强小说的批判性和感染力。《伤逝》中涓生在经历了子君的死亡后“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奔月》中,嫦娥用奔月换来了羿的“吃了追上去罢”。通过他者的毁灭,涓生和羿跳出了憧憬和回忆编织的牢笼,获得了直面现实的勇气。

  二、启蒙的现实困境与话语失效

  《伤逝》和《奔月》皆讨论了经济之于爱情的悲剧根源。两者最大的共同点在于,涓生和羿都不敢正视以生存为本位的现实,从而造成了子君和嫦娥的离去。但子君的死不同于嫦娥的奔月,尽管她们的离开都直接影响了男主人公未来道路的选择。

  《伤逝》中,子君的牺牲意味着一种“原罪”式启蒙,这一启蒙的实现经历了由爱到恨、由合到分、由生至死的过程。起初,子君在涓生的启发下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自己的权利”的话,但这仅代表启蒙的开始,子君的出走只是一种因爱而生的叛逆,还达不到实现“女性解放”的社会意义,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归――由“父权”向“夫权”的回归。尽管这种奴役带有不自觉性,但这正说明了启蒙的不彻底性。这一点,在子君和涓生的爱情生活里得到了最生动的展现,当经济问题跨过文学与爱情成为了生活的重心,启蒙者的怯懦与虚妄便以最直接而又最现实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涓生的胆怯使他从一个启蒙者的位置上滑落了下来,变成了一个被启蒙者,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不具备启蒙的能力。涓生叫醒了铁屋子里的子君,却无力打破铁屋子,最终只能用“遗忘和说谎”做前导,埋葬过去,向着新的生路跨过去。涓生前行的第一步是跨过子君的死亡,这就给启蒙打上了“原罪”的阴影。由此看出,鲁迅对启蒙者的合法性有着深刻的怀疑:启蒙者是否理解启蒙?被启蒙者能否被启蒙?启蒙是一种先验的指导还是一种过程的摸索?在启蒙话语中又该如何实现两者平等的对话与交流?如何防止话语霸权下的价值偏见?鲁迅从经济视角出发,通过叩问“娜拉走后”的悲剧根源,揭示了启蒙的虚妄性与不彻底性。其实,经济独立并非女性一人之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启蒙者的涓生也是另一个“娜拉”,只是社会对于男性的宽容多过对于一个叛逆的女性,所以子君在“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中死去,而涓生却还可以“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新的生路”前行。

  嫦娥的奔月意味着另一种启蒙――反抗绝望式的启蒙。作为上古神话中的美好形象,嫦娥实际是鲁迅启蒙理想的寄托,然而这一理想却在现实中遭遇了最大的挫折――吃饭问题。小说自开篇就写到了嫦娥的诘难与质问:“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这是封豕长蛇么?”“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这既是理想对现实的叩问,也是对启蒙者合法性的质疑:启蒙者能否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走得更远呢?鲁迅在《奔月》中找到了一条出路:反抗绝望。面对嫦娥(启蒙理想)的牢骚与抱怨,启蒙者试图用回忆缓和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却遭遇了“奔月”的精神危机。然而,希望的消遁并不意味着探索的终结。小说的结尾写到羿打算吃完饭后再去追嫦娥,这正体现了鲁迅的战斗姿态,一种超越历史、聚焦生活的战斗姿态,一种在无对象、无定着的悲凉感与孤独感中坚持着“奔月”的人生追求,这充分说明了“吃”与启蒙理想并不矛盾,只不过鲁迅将生存之于了启蒙之上,从而为启蒙探得了现实的出路。

  涓生和羿分别反映了“五四”时期启蒙者两者不同的心路历程,他们的无奈与难言体现了精神界之战士的苦闷,理想与现实的交织照映了启蒙者内心的彷徨。鲁迅从“吃饭”这一话题切入,以微观视角洞察经济之于启蒙的重大意义,体现了他的超越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