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墓碣文》赏析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墓碣文》可谓《野草》中最难解的诗篇之一,然而,却又是无法绕过的诗篇,甚至可以这么说,《墓碣文》代表了鲁迅作品所抵达的哲学深度,它探索了人类存在的本质与悖论,其所遭遇的困境,决不仅仅只属于鲁迅个人及他所处的时代。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与《野草》中的许多篇章一般,《墓碣文》也是以“梦”开篇的,或许是为了使读者进入其后那神奇的,有着超现实色彩的诗境更为自然一些。实际上,因为《野草》中的《墓碣文》《影的告别》《死火》等诗篇,我们完全可以称谓鲁迅是中国五四以来最伟大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即使置于世界诗人中也是一流的。“梦”为虚,梦里的“墓碣”,却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这里,我同意一些论者的意见,这“墓碣”是鲁迅为自己的过去,为自己过去的生命的存在而立的。《坟?题记》中的一段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对此的理解:
“虽然明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恋。”
至于“墓碣”的“剥落很多”,“苔藓丛生”,则表明这过去的“埋葬”已有了一些时间。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将“狂热”与“中寒”,“天上”与“深渊”,“一切眼中”与“无所有”,“无所希望”与“得救”,这样两种极端的词意,并置于一句诗中,且四句排列着,如此大胆的诗法,在整个诗歌史上都是罕见的。其所形成的巨大张力,直达到一种惊心动魄的诗的效果。无疑,这四句诗所呈现的,是鲁迅过去的生命存在有代表性的几种状态,它们作为非凡的诗句,有着不朽的魅力,它们绝不是如某些论者所言,是受了尼采,或其它某处思想的影响而成——如果一首诗沦为了某种哲学,或某种思想的诠释,那它的伟大何在?意义何在?这样杰出的诗句,只能来自诗人自己生命存在的本真体验,是深层生命的升华,因而它们既是诗,又是哲学,它们与赫拉克利特的“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一般,体现了一种原创性的诗性哲学,是古老的辩证思维的胜利。对其中的每一句的阐述,每一位读者都会有自己的一篇文章。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这一段中的“游魂”,可以看作是曾经伴随鲁迅的思想。“游魂”的“游”,有着游离、游移的意味,鲁迅的思想,来自古老的中华文化,但又脱离了古老的中华文化,然而,在中西文化的`激荡之间,他一时又寻不到可信耐的依附,而只能在孤独中彷徨。“游魂”的化为“长蛇”,亦值得探索一番,鲁迅早期有大论《摩罗诗力说》,热情赞扬了拜伦、雪莱、普希金等西方诗人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何为“摩罗”,鲁迅文中这样解释:“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旦。”在今天的国人对西方文化更为熟悉的情况下,将“摩罗诗人”称为“撒旦诗人”,或许更为明了。而撒旦有一个著名的形象,蛇,鲁迅不可能不知晓,那么,或许可以这样说,“长蛇”就是“撒旦诗人”在鲁迅思想中的一种化身。有所不同的是,“撒旦诗人”是外向的,指向社会的反抗,而“长蛇”是内向的,指归的“动作”是自我解剖。
关于“长蛇”的“毒牙”,论者们也是各有所见,议论纷呈,但依我的见解,其实并不复杂,就是鲁迅对自己思想的一种自况。鲁迅是一个天性上的怀疑主义者,甚而怀疑自己的思想有毒,会害了他的读者,追随他的青年。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他曾这样说:“我至于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罢,做着做着,而不明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因此,以这“毒牙”来“自啮其身”,于他是最可以放心去做的,即使“殒颠”,他也是乐意的,他至少是做了先行者该做的事。
……离开!……
这一声“离开”,是过去的鲁迅对现在的鲁迅的警示,警示了这走向内部的解剖之路的艰险。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碣后的“孤坟”,显然是鲁迅埋葬的自己的过去;“上无草木”,显示这“孤坟”埋葬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且已颓坏”,可能有两个原因造成,一是坟里面的亡魂仍不时欲起来折腾一下,一是现在的自己仍忍不住时而要掘开留恋一番;“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这可怕的身心状况,应是由于前面“长蛇”的“自啮其身”,与后面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所造成;“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说明过去的鲁迅对这死亡,是平静且坦然地接受的,并不认为自己曾经的存在就毫无价值。“蒙蒙如烟然”,则表明过去存在的探索,并未觅到最终的解答,一切仍处于茫然之中。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这一段是全诗的最为重要的部分,亦是最为关键的部分。“我”在墓碣阴面的无法回避中,所见到的这一段文字,实际上也是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类,在对自己存在的深度审视中,所无法回避的。读这样的诗句,即使没有进入灵魂的世界,进入本我的深层次探索,我们的肉体已引起一种不自觉的颤栗。关公刮骨疗毒,已令世人惊悚,那么,这个“抉心自食”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大概只能把他设想为一个有着凡人对一切痛苦的感知,又有着超凡的痛苦承受力的超人。是的,他敢于抉食自己的心肝,以探知存在的真实况味,然而酷烈的创痛,干扰了他的感知的神经,使他无法冷静地品味;待创痛平静之后,再来品味自己抉下的心肝,然而,这心肝由于已别离了躯体一段时间,已陈旧的不复是原来的心肝,自然更无法探知当时的本味了。是的,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存在的悖论,尚且还在肉体的层面。当我们将这“抉心自食”置于诗中本来就指向的心灵、灵魂,及本我的那晦暗不明的深层世界,我们将更是如入迷宫,茫然无措。虽然,在这对“本味”的探知及“创痛”的磨难中,诗人的生命获得了一种大沉酣,精神获得了一次大飞扬,但那本质的存在的困境,并没有得到解决,生命依然没有寻到坚实的立足之处。
……答我。否则,离开!……
既然关于“本味”的存在问题,无法得到解答,那么,只有选择离开一途。显然,过去的鲁迅并不愿现在的鲁迅继续纠缠于这个无解的问题,否则,便只能陷入生命的泥沼。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死尸的突然从坟中坐起,说明他的不甘。但现在,他只有祈祷时间来泯灭一切,就是当他在时间中终于化为飞尘了,也就不会再追问“本味”的问题了,自然,现在的诗人也就无须被迫面对这个绝望的问题了。然而,这飞尘中的“微笑”,只能是一种无奈的超脱。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过去的诗人,指望着将来的成尘;而现在的诗人,只有尽快的逃离一途。“本味”的存在问题,是一个巨大的无法探底的深渊,有人靠信仰来超越,解脱,有人靠装聋作哑来蒙混,但天性就是一个深刻的怀疑主义者的鲁迅,这些都做不到。为了不再反顾,不再被纠缠,就必须在另一方位创立一个足以抗衡的新的世界——这样,我们便拥有了鲁迅的杂文世界。他的那些始终在内部燃烧着一团诗性火焰的杂文,与他的曾经热情赞扬的摩罗诗人一般,是外向的,指向这个广阔的人世间。因此,《野草》之后的鲁迅,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中国的“摩罗诗人”,也是我们最为熟悉的鲁迅。然而,我们只有把“摩罗诗人”鲁迅,与《野草》时期的,尤其是写下《墓碣文》《影的告别》等杰出诗篇的鲁迅合并起来,我们才能得到一个更其完整、更为伟大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