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药》的研究

秦风学

鲁迅《药》的研究

  曾经有些人认为《药》的故事有着两条并行的线索,瑜儿同夏四奶奶的亲子关系和小栓同老栓、华大妈的亲子关系。只就亲子的关系来说,应该把瑜儿和夏四奶奶的关系认作主要的,小栓和老栓、华大妈的关系认作次要的。其实这小说的情节的内在联系,不见得在亲子的关系上。从故事的发展看来,全篇以夏瑜的革命为中心线索,其他情节是由此生发出来的。“吃烈士”,也象是一条无形的线索:固然小栓吃了血馒头,是鲜血淋淋的。浑身黑色的刽子手康大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杀头为业,还要把烈士的鲜血来换硬硬的一包洋钱。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把烈士的衣服也剥下来去换饭食吃。最可痛恨的是夏三爷,谋害自己的侄子,二十五两雪白银子的赏金落腰包。告发的、审判的,也都从杀害烈士得到了好处。还有什么花白胡子,什么驼背五少爷,有意无意的也无非是帮凶。

  徐锡麟烈士和秋瑾烈士等就义于民国成立前四年多。鲁迅先生有感于辛亥革命时期烈士们死得寂寞而写《药》,这里反映出来了个严重的问题,就是资产阶级领导的革命,不知道发动群众、教育群众、组织群众的重要性,少数人难以战胜强敌,结果不免寂寞而死。可是这只是《药》的一个方面,这篇小说有其更重要的光明的一方面。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上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

  《药》的后半篇上,从华大妈的眼睛看瑜儿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瑜儿的母亲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象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花环的存在,出于她们的意料,所以鲁迅先生说是“平空添上”去的。这个花环的加上,暗示着革命者虽然寂寞而死了,可是革命的种子已经播下,将要发芽成长,开花结果,革命终于获得胜利。这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的表现,值得我们注意。所谓“平空添上”,其实只是对本篇所写的情形而说。瑜儿的母亲夏四奶奶是不了解其儿子革命的伟大意义的,只因感到世态炎凉,认定“亲戚本家早不来了”。以为丛冢荒地,“孩子不会来玩”。可是照孙伏园先生《鲁迅先生二三事》上说的,当时景仰秋瑾烈士的人并不少。她有许多同志和大通学堂的学生,到了清明时节,暗暗地到她坟上去放一个花环是可能的事。秋瑾烈士就义时孙伏园先生还只有十三岁,也曾经偷偷地跑上龙山去瞻仰过她的遗体,那棺材是白木的。龙山就在古轩亭口西面的附近,是不难上去的。所以这个花环的放上,并非由于凭空的幻想,原也有其现实的根据。虽然只是一个花环,短短地写了几句,可是这在全篇小说,却起了根本性质的变化。——有了这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光辉的照亮,我们就觉得无所谓悲观、感伤了。虽然鲁迅先生自己认为“《药》的收束,分明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

  鲁迅先生为着“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在作品的篇幅上,总是描写黑暗面的字数多。《药》也是这个样子。可是同时,他是更注意于英雄人物的歌颂的,《药》的第三段上写瑜儿,已经关在牢监里要牺牲了,仍然尽力地宣传革命,“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希望促使人觉悟起来。坚强有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英雄气概,是令人肃然起敬的。

  鲁迅先生和徐锡麟烈士、秋瑾烈士都是绍兴人,曾经在日本一道留学,对于他们的被害是很激动的。他在《范爱农》上写道:“……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我是主张发电的,……”(注)在《药》上,写了刽子手康大叔对瑜儿说的话:“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接着写了这样的一行:“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驼背五少爷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花白胡子的人是油腔滑调的。连二十多岁的青年,也是坐在茶馆里和刽子手一鼻孔出气。鲁迅先生对于这种情况很激动。这一行写得非常沉痛,也是非常气愤的。

  秋瑾烈士被害时正当清朝末年,封建统治阶级已经腐败到了极点,不能抵抗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只知道加紧剥削、压迫人民以媚外,屡次丧权辱国,又有种族的岐视;人民敢怒不敢言,痛苦不堪。徐锡麟烈士在安徽起义,杀死了巡抚恩铭。他也被杀。当时秋瑾烈士在绍兴主持大通学堂。这是她和徐锡麟烈士等同道组织的革命机关。被人告密,也就被害。这是够使人痛心的了,可是驼背五少爷等麻木得敌我不分,终日在茶馆里发谬论,与刽子手为伍,以说笑为能事,连二十多岁的青年,居然也说革命的行动为发疯。这真是令人气愤的。

  鲁迅先生用在《药》上的表现手法,有两个特色值得我们注意研究,就是气氛的点染和侧面的描写。我们读《药》,尤其是它的首尾两段,总觉得是阴森森的。是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有时也可以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来往的人,很象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为群众谋幸福的志士,死得这样寂寞。这也显得腐败的统治阶级手段的卑鄙,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刑,这样偷偷摸摸地杀人。这种气氛的`点染是有助于烈士死得寂寞这意境的表达的。

  第四段写墓地的情况: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得层层叠叠。华大妈在她儿子的坟前哭了一场,呆呆地坐在地上。微风起来,吹动她的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夏瑜的母亲,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惨白的脸上,现出羞愧的颜色。在她儿子的坟前,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伤心得将要发狂的样子。她们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站在一株没有叶子的树枝上的乌鸦。在这景象里写足了悲凉的气氛。这以后写出夏瑜坟上的花环来,才显得更出色。——革命者虽然被害死,可是还有更多的革命者在敬仰先烈,纪念先烈,将要继承先烈的遗志轰轰烈烈地起来革命。革命是不可以扼杀的。

  夏瑜在牢监里宣传革命的英雄行为,和他所宣传“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强有力的词句,都只从刽子手的口中谈出。夏三爷出卖侄子的无耻行为,和红眼睛阿义剥烈士衣服图利的卑劣手段,也只从刽子手的谈话中说明。原来是几个场面,要用许多笔墨才能叙述清楚的,这样只简单扼要地几句话就表达明了,而且对照鲜明强烈,也是深刻生动的。这是“侧面描写”的优点。

  在全篇四段中,第二段比较短,是过渡性质的。第三段来得紧张,烈士的革命精神和群众的麻木愚蠢状况,都在这一段中刻划出来。杀害了自己种族中志士的刽子手,到了茶馆里有如此威风,这样受到尊敬。尊敬这种刽子手的驼背五少爷和花白胡子的人等,也对牢头称兄道弟。他们在当时,原是普通的茶客。这是什么样的社会!

  这第二、三的两段文字,反映着严重的社会病态。驼背五少爷和花白胡子的人等,对于革命者的故事好象是比较疏远一些的。可是在为“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而“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的原则上,有其重大意义。

  小栓吃了烈士的血;可是他年幼无知。老栓和华大妈,把烈士的血拿来做药给儿子医病,无非由于迷信,自然也是麻木了的。他们本是善良的劳动人民。他们盖的夹被是“满幅补钉”的。把多日辛苦所积的洋钱去买人血馒头,为的是想救儿子的命。终于弄得“人财两空”,是上了当的。老栓天还没有亮就出去买人血馒头,路上遇见几个人以后,就“按一按衣袋”,知道“硬硬的还在”,这才“仰起头两面一望”。这固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多歹人,随时要防被偷窃,可也说明了他对一包洋钱的重视,因为积存起来是不容易的。鲁迅先生对于有了缺点的劳动人民,基本上还是给予同情。这和对于满脸横肉、一副吃人凶相的刽子手表示十分痛恨的态度固然不同,和对于游手好闲、诬蔑革命为发疯,污辱烈士、甘心做奴才的驼背五少爷和花白胡子的人等表示十分厌恶的态度,也是两样的。我们应该细细地辨别;虽然《药》也写在“五四”运动以前,当时鲁迅先生还是进化论者。

  第一段上写着“一条丁字街”,就是从龙山方面经过府横街到古轩亭口去的地方。衣服前后有一个大白圆圈的“号衣”,当时那白圆圈里是有“兵”或“勇”字的。虽然是细小的地方,鲁迅先生也不随便乱写。

  至于末了所写的乌鸦,停在树上,原是郊野常见的景物。“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也是乌鸦的常态。乌鸦黑色,所以“铁铸一般”。“缩着头”,并非象有些人说的“英雄相”。鲁迅先生只是描写迷信的妇女的心理,以为人死以后变成鬼,能使乌鸦飞到坟顶上。乌鸦到底向天飞,不符合夏四奶奶的希望。这也说明了鲁迅先生是现实主义者,因为现实是不受迷信者的指使的。这里多写了几句关于乌鸦的话,为着加强凄凉寂寞的气氛就是了罢。何必凭着主观多猜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