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写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引导语:《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是秦观以其天赋之锐敏、善感之心性,结合了平生苦难之经历,透过多年填词之艺术修养,凝聚成的一种词境,其更加深了象喻层次的开拓。下文是这首词的知识,欢迎大家阅读学习。
秦 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赏析
在北宋词人中,秦观是以独具善感之“词心”著称的作者。冯煦在《宋六十一名家词例言》中即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秦少游在词中,往往能写出一种极为纤细幽微的感受。当他在仕途上遇到挫伤,体受到极深重的悲苦时,其词作便由早期的纤柔婉约转入哀苦凄厉的境界。这首《踏莎行》,便是秦少游晚年由处州被贬到郴州以后所写,因此最能表现此种哀苦凄厉的心情。
开头三句中的“楼台”和“津渡”都不是实景,而是一种象喻。这个形象也不是现实形象,而是一种象喻之象。这样说,是因为其与后边两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时间景物是冲突、矛盾的。我们过去所读的词一般写的都是现实景象,秦少游现在所写的却不是。因为在他内心之中,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落空、绝望的,他以这种沉痛绝望的心情,创造了这样的形象。
“楼台”和“津渡”的形象代表什么呢?前者代表一种崇高的境界,后者代表一种出路的所在。津渡是码头,可以从那里上船、前进,所以表现为一个出路。现在秦少游的心中,这些东西都失去了,想找一个渡口、一个出路,但在月光下的迷蒙之中,完全看不见这个渡口了。
后一句“桃源望断无寻处”,典故出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桃花源记》也有象征和比喻的性质。此典故的桃源在湖南武陵,秦少游贬官在郴州,也在湖南,这中间有一个触发的因素。陶渊明《桃花源记》结尾说“后遂无问津者”。以前的人要追求一个美好的地方却找不到,后来的人是根本连追求的理想都没有了,这真是一件最可悲哀的事情。
现在的秦少游也是如此。崇高美丽的楼台不见了,指示出路的渡口也不见了,即便“望断”也找不到传说中的美丽桃源。所以“可堪孤馆闭春寒”,他说,我怎么能够忍受一个人被贬谪到这么遥远、这么孤独的客舍之中?春天本来是美好的,他一个人在客馆之中却只能感到春寒的料峭。何况还有“杜鹃声里斜阳暮”。中国古人认为,杜鹃鸟的啼声就像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又到了一天的日暮时分,秦少游什么时候能回去呢?他认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过去的理想都落空了,已然断送了整个春天。
下半首“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他说,我怀念我的家人亲友,想托驿使带去一封家信。这里同样有两个典故。“驿寄梅花”的典故讲江南有一个人叫陆凯,春天的时候要折一枝梅花寄给北方的朋友,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至于“鱼传尺素”则是出自古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其中有句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在这里,秦少游还不仅仅用了两个典故而已,还要看他的用字。“砌成此恨无重数”,他说,我这个恨是一点一点地“砌”成的。如同砌墙要把砖一块一块地连起来,中间还要用黏土黏住,是非常坚固的。秦少游的恨是重重叠叠的悲恨,是数不清说不尽的这种悲恨。这“砌”字用得多么好!
前面几句都很容易讲清,但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直是很难讲的,很多人也难以体会它的好处。诗词之中时有“无理之语”却是“至情之言”,这两句词便是“无理之语”。郴江发源于郴山,其下游流到潇湘水中,这是地理上的写实。秦少游问:郴江从郴山发源,就应该永远留在郴山,为什么要流到潇湘水中去?天地与山川本来就是如此,这真是无理的`提问。然而,这让我想到《楚辞·天问》屈原对天地宇宙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为什么宇宙之间有这种现象?那是怀有深悲沉恨的人才会发出的对天地终始的究诘。“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李商隐《西溪》)为什么人间的江水要东流到海?为什么天上的牛郎织女要阻隔着一条银河?正是那生活遭到极大忧患挫伤苦难的人,才会对天地之间的不平发出这样的究诘。所以秦少游说,郴江就应该留在郴山,有这样美好志意的人,应该成就他美好的志意。我们为什么不能挽回那东流的逝水?为什么不能使美好的东西永远留下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是非常沉痛的两句词。
总之,这首《踏莎行》词是秦观以其天赋之锐敏、善感之心性,结合了平生苦难之经历,透过多年填词之艺术修养,凝聚成的一种词境,其更加深了象喻层次的开拓。这是我们在讨论秦观词时,所绝不该忽视的一点。
译文
雾迷蒙,楼台依稀难辨,
月色朦胧,渡口也隐匿不见。
望尽天涯,理想中的桃花源,无处觅寻。
怎能忍受得了独居在孤寂的客馆,春寒料峭,
斜阳西下,杜鹃声声哀鸣!
远方的友人的音信,寄来了温暖的关心和嘱咐,
却平添了我深深的别恨离愁。
郴江啊,你就绕着你的郴山流得了,
为什么偏偏要流到潇湘去呢?
注释
津渡:渡口。
可堪:那堪。
驿寄梅花:陆凯在《赠范晔诗》中有“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鱼传尺素:《古诗》中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幸自:本自,本来是。
为谁:为什么。
创作背景
此词为作者绍圣四年(1097)作者因坐党籍连遭贬谪于郴州旅店所写。表达了失意人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对现实政治的不满。
绍圣四年,作者因新旧党争先贬杭州通判,再贬监州酒税,后又被罗织罪名贬谪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禄;又贬横州,此词作于离郴前,写客次旅舍的感慨。
元祐六年七月,苏轼受到贾易的弹劾。秦观从苏轼处得知自己亦附带被劾,便立刻去找有关台谏官员疏通。秦观的失态使得苏轼兄弟的政治操行遭到政敌的攻讦,而苏轼与秦观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人认为,这首《踏莎行》的下阕,很可能是秦观在流放岁月中,通过同为苏门友人的黄庭坚,向苏轼所作的曲折表白。
鉴赏
上片写谪居中寂寞凄冷的环境。开头三句,缘情写景,劈面推开一幅凄楚迷茫、黯然销魂的画面:漫天迷雾隐去了楼台,月色朦胧中,渡口显得迷茫难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互文见义,不仅对句工整,也不只是状写景物,而是情景交融的佳句。“失”、“迷”二字,既准确地勾勒出月下雾中楼台、津渡的模糊,又恰切地写出了作者无限凄迷的意绪。“雾失”、“月迷”,皆为下句“望断”出力。“桃源望断无寻处”。词人站在旅舍观望应该已经很久了,他目寻当年陶渊明笔下的那块世外桃源。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离郴州不远。词人由此生联想:即是“望断”,亦为枉然。着一“断”字,让人体味出词人久伫苦寻幻想境界的怅惘目光及其失望痛苦心情。
他的《点绛唇》,诸本题作“桃源”。词中“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写的当是同样的心情。“桃源”是陶渊明心目中的避乱胜地,也是词人心中的理想乐土,千古关情,异代同心。而“雾”、“月”则是不可克服的现实阻碍,它们以其本身的虚无缥缈呈现出其不可言喻的象征意义。而“楼台”、“津渡”,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同样被赋予了文化精神上的蕴涵,它们是精神空间的向上与超越的拓展。词人多么希望借此寻出一条通向“桃源”的秘道!然而他只有失望而已。一“失”一“迷”,现实回报他的是这片雾笼烟锁的景象。“适彼乐土”之不能,旨在引出现实之不堪。
于是放纵的目光开始内收,逗出“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桃源无觅,又谪居远离家乡的郴州这个湘南小城的客舍里,本自容易滋生思乡之情,更何况不是宦游他乡,而是天涯沦落啊。这两句正是意在渲染这个贬所的凄清冷寞。春寒料峭时节,独处客馆,念往事烟霭纷纷,瞻前景不寒而栗。一个“闭”字,锁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馆门,也锁住了那颗欲求拓展的心灵。更有杜鹃声声,催人“不如归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阳沉沉,正坠西土,怎能不触动一腔身世凄凉之感。词人连用“孤馆”、“春寒”、“杜鹃”、“斜阳”等引人感发,令人生悲伤心景物于一境,即把自己的心情融入景物,创造“有我之境”。又以“可堪”二字领起一种强烈的凄冷气氛,好像他整个的身心都被吞噬在这片充斥天宇的惨淡愁云之中。王静安先生吟诵至此,不禁挥笔题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人间词话》)前人多病其“斜阳”后再着一“暮”字,以为重累。其实不然,这三字表明着时间的推移,为“望断”作注。夕阳偏西,是日斜之时,慢慢沉落,始开暮色。“暮”,为日沉之时,这时间顺序,蕴含着词人因孤寂而担心夜晚来临更添寂寞难耐的心情。这是处境顺利、生活充实的人所未曾体验到的愁人心绪。因此,“斜阳暮”三字,正大大加重了感情色彩。
下片由叙实开始,写远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连用两则有关友人投寄书信的典故,分见于《荆州记》和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寄梅传素,远方的亲友送来安慰的信息,按理应该欣喜为是,但身为贬谪之词人,北归无望,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每一封裹寄着亲友慰安的书信,触动的总是词人那根敏感的心弦,奏响的是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和痛省今时困苦处境的一曲曲凄伤哀婉的歌。每一封信来,词人就历经一次这个心灵挣扎的历程,添其此恨绵绵。故于第三句急转,“砌成此恨无重数。”一切安慰均无济于事。离恨犹如“恨”墙高砌,使人不胜负担。一个“砌”字,将那无形的伤感形象化,好像还可以重重累积,终如砖石垒墙般筑起一道高无重数、沉重坚实的“恨”墙。恨谁?恨什么?身处逆境的词人没有明说。联系他在《自挽词》中所说:“一朝奇祸作,漂零至于是。”可知他的恨,与飘零有关,他的飘零与党祸相联。在词史上,作为婉约派代表词人,秦观正是以这堵心中的“恨”墙表明他对现实的抗争。
他何尝不欲将心中的悲愤一吐为快?但他忧谗畏讥,不能说透。于是化实为虚,作宕开之笔,借眼前山水作痴痴一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无理有情,无理而妙。好像词人在对郴江说:郴江啊,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为什么却要老远地北流向潇湘而去呢?关于这两句的蕴意,或以为:“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远方去了,可是自己还得呆在这里,得不到自由。”(胡云翼《宋词选》)或以为词人“反躬自问”,慨叹身世:“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正如郴江原本是绕着郴山而转的呀,谁会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切政治斗争漩涡中去呢?”(《唐宋词鉴赏辞典》)见仁见智。依笔者拙意,对这两句蕴意的把握,或可空灵一些。词人在幻想、希望与失望、展望的感情挣扎中,面对眼前无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许他悄然地获得了一种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满了各种解释,有不同的发展趋势,生活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这绕着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己地向北奔流向潇湘而去。生活的洪流,依着惯性,滚滚向前,它总是把人带到深不可测的远方,它还将把自己带到什么样苦涩、荒凉的远方啊!正如叶嘉莹先生评此词说:“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唐宋词十七讲》)与秦观悲剧性一生“同升而并黜”的苏轼,同病相怜更具一份知己的灵感犀心,亦绝爱其尾两句,及闻其死,叹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自书于扇面以志不忘。是以王士祯云:“高山流水之悲,千古而下,令人腹痛!”(《花草蒙拾》)
综上所述,这首词最佳处在于虚实相间,互为生发。上片以虚带实,下片化实为虚,以上下两结饮誉词坛。激赏“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王国维(静安),以东坡赏其后二语为“皮相”。持论未免偏颇。深味末二句“郴江”之问,其气格、意蕴,毫不愧色于“可堪”二句。所谓东坡“皮相”之赏,亦可谓“解人正不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