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家园散文

黄飞

何处是家园散文

  每当有人问起香菱的过去,她总是回答我不记得了,好像她真的是个小迷糊,将自己的身世走一程丢一程。

  若她果真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对诗歌发生兴趣?她的几篇处女作虽质量平平,却透出多愁善感的女儿家心性,更妙的是她与黛玉谈论诗歌的妙处时,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来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来竟是有理有情的。”并说:“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与‘青’两个字,看似无理,再一想,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尽,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橄榄”的比喻多么精彩,可见香菱的“呆”是表象,下面藏着一颗同样敏感、同样:善于领悟的心。她所谓的不记得,很可能只是不想记得。想必是那记忆太痛苦,她不是为了骗别人,而是为了骗自己。

  曹公倒是语气平淡,只说她自幼被拐子抱走,转卖于各处,然后被冯渊看中,后又被薛蟠抢走。这简约的叙述中隐藏着多少磨难?小小的香菱在打骂中颠扑,躲闪,在陌生的路途上颠沛流离,可能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欺辱与折磨使十二三岁的她认为,今生如此,必是前世的罪孽。

  冯渊的出现是命运给她的一线生机,这个少年家境尚可,人品风流,虽然此前是个同性恋者,但见到香菱之后,竟能立志与昨日的自己一刀两断,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当幸福离得如此之近,香菱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不是被快乐冲昏头脑而是患得患失。这样的好事,多么不真实,香菱几乎不敢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听见冯公子令三日后过门,即“转有忧愁之态”。

  她的愁苦,连门子看了都不忍。这个门子,虽做过和尚,却不像虔心向佛之人,很可能是农民或城市贫民的孩子,投身佛门只是为了生计。葫芦庙遇焚虽是一场灾难,对他也算是一个跳槽的契机,因他原本不是一个耐得住凄凉景况的人,如今长大成人就有了更多的就业选择。做一个门子,是因为“这件生意还算轻省热闹”,由此可见他的性格有点热心,又有点喜欢投机。

  他见贾雨村的那场戏很有趣,貌似恭敬却有故人的自我托大,又是冷笑,又在伪君子贾雨村的劝说下告座,还自作聪明出馊主意,殊不知对方原是个老江湖,他有的只是一些小花招。

  就是这个人,既能全无心肝地建议贾雨村胡乱判案,又能派内人安抚香菱。他的道德水准也是一般市井小民的那种,大气节上不讲究,却不乏朴素的善心。可惜好事一般多磨,不希望的事情一般都会发生,半路杀出个薛霸王,打死冯渊,强抢了香菱。曹公笔墨大多落在这一场混乱的官司上,有谁推想过香菱的感受?她对于那个叫作冯渊的男子、那个唯一热烈真诚地爱过她的人应该有过温柔的想象。此人一朝死于非命,她却必须屈服于薛蟠的'淫威之下,其间的苦楚,外人难以体会。

  但是,那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替不了谁,香菱还得在她的命运里随波逐流。多灾多难的小半生已经让她学会了两件事:一是逆来顺受,一是自得其乐。她好像忘记了一应过往,甚至使自己爱上了薛蟠。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她把眼睛哭肿;薛蟠去了远方学做生意,她写的诗里便有这样的句子:“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她和丫鬟们斗草,弄了一枝夫妻蕙,豆官取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说得香菱红了脸,要去拧豆官。

  薛蟠却是个粗人,不会回应她这精致的爱情。薛蟠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手之后不过三天两夜“便看得如马棚风一般了”。他离去之后,香菱爱上了诗歌,也让人怀疑她爱上的不是诗歌,而是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看宝姑娘和林姑娘她们在那里吟诗弄文,丢弃姐姐、妹妹的称呼,唤对方为“蘅芜君”与“潇湘妃子”,好似与寻常的生活没一点关系。那种诗文自有魔力,能够让人忘记眼下、忘记现实,徜徉于另一个世界里,只与风花雪月结缘。

  卑微的人总想踮起脚够到一个伟大的东西。杜甫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眼下过得不好,所以才会有这点不太切实际的理想,香菱也是如此,提笔的那一刻,她会以为自己是个诗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丢到脑后的通房丫头,这些伟大的东西是逃避现实的法宝。如果说香菱一开始的忘记是被动的收缩,学诗的她就是主动逃避了。

  除了上述两种方式,香菱还以礼数来保护自己。有智者说礼数吃人,但对于无路可走者,纵被它囫囵吞下,总好过无望的挣扎。所以她会为薛蟠娶妻高兴,并忿忿于宝玉替她担忧,因为一个合乎尺度的社会格局中,一个殷勤的侍妾应该对未来的主妇充满善意。香菱愿意想象,她正身处于这样的格局中,唯如此,她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藏身之所。宝玉的担忧首先是陷她于不义,其次打破了她的平衡,却毫无意义。

  既然自己无法做主,不妨闭上眼睛,任凭生活的裹卷,她只用快乐或佯装快乐的心态去面对,这样是香菱的唯一选择。

  可惜,生活再一次把她摁到死角,她欲臣服而不得。夏金桂认为这个美丽多才的侍妾是她战略性的敌人,即使眼下还没出手,早晚也是心腹之患。香菱再毕恭毕敬也不行,再小心谨慎也不行,夏金桂为她只准备了一条出路——消失。

  一退再退,香菱退到了绝境。高鹗却笔锋一转,给了她一个似乎完美的结局:夏金桂害人害己,命丧黄泉;香菱被扶正,还生了孩子;她老爸甄士隐又将她度脱,送到太虚仙境。高鹗真是个大好人,圣诞老人似的到处赠送好运,只可惜在他的叙述中,我们只能找到故事,却找不到故事后面隐藏着的那些满怀心事的人。

  香菱的判词上只说她最后是回到了家乡,可是风烟弥漫,归路茫茫,对于这样一个被命运逼到极限的女子,何处是她的家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