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里的记忆散文
“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端午”,但我是个另外。
从小就讨厌过年,因为我对没完没了的烟花爆竹震天的声响和呛人的硝烟味过敏,整天都被乌烟瘴气的喧闹包围,每个人都在暴发户似的大吃大喝,一切都沉浸在急速的穷奢极欲之中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但端午不同,它是一个极其安宁而舒缓的过程,仿佛是贤淑的女子准备一道简单而又浪漫的烛光晚餐,温馨,静谧,所以对端午节却情有独钟。
早在端午前的一两个月母亲就开始烧卤水准备腌制咸蛋,那些被染成红壳或绿壳的咸鸡蛋或咸鸭蛋是孩子们在端午节的最爱,散发竹叶清香的白米粽子、点了蓝红的发粑、五月初五早晨一碗鲜美的泥鳅煮面……无不是孩提时代最向往的美食。
重要的是,一过端午,在农历的节气里就意味着夏天已到,我们可以完全不用找任何借口地穿上母亲早给我们准备好的新短裤和背心了,这是一年里令孩子们感觉最新奇的时刻。摆脱了前不久还套在身上的长衫,奔跑就像鱼一样的迅速、敏捷;从端午开始,我们也有理由整天泡在水里而不需避讳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追打。其实,端午前后的水还不适合洗澡,但冰凉的河水其实是考验男孩子勇敢的标准,明知道一下水全身的鸡皮疙瘩会一阵一阵地往外涌,脚肚子也会一个劲地抽搐,被冻成青色的嘴唇抖动得像一只开动的电动马达,那又能怎样?水在我们手上是温柔的,当我们挥舞起手臂时,她会像姑娘们一样在我们的肩头娇媚地歌唱,那时,我们胸膛里涌动的是男子汉的热血,整个脑海里充塞的是英雄奔赴沙场的悲壮和豪迈。关于水的游戏,我们约定出俗地从端午开始。
自小,我就意识到了自己应该是属于双重性格的人,在热闹的游戏里,我可以完全融入其中,但我又是一个过早就懂得思考孤独的人。我不会像其他调皮的男孩子一样整天追逐打闹,许多的时候,我会突然从热闹里主动退场,只做一个配角甚至是一个旁观者,用一种幼年人不可能拥有的落寞眼神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个痴呆一样,坐在一旁傻傻地歪头思考游戏所给予我的意义。
我曾经怀疑过自己的智商,完全赞同自己近似于临村的一个弱智,除了没有常年奔腾不息的口水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极其神似。因为兴趣会突然像断电的音乐,戛然而止。本能告诉我,这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我与一般人是不同的。
所以,当大多数的农村孩子还不能完全分辨韭菜和小麦的嫩苗有什么区别时,我就发疯似的喜欢上看一垄一垄整齐的青色麦苗。站在地头,像个农人一样,我会用欣喜的目光打量着当年的年成。温暖的微风吹过,倾斜方向一致的麦苗,像是被梳理的头发,整齐地舔舐前一垄的麦腰。我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看这种很诗意的画面,云雀在头顶欢快地鸣叫,艳阳下,我成了一土地的主宰。
端午前,是割麦子的时节,饱满的麦穗被镰刀整齐地放倒,然后被父亲扎成捆挑到村后的晒谷场上,再一捆一捆地竖立,像湖畔一丛一丛的芦苇荡,煞是好看。
骄阳火一样地炙烤着与土地割裂了麦穗,只需一个中午的时间,表面的水分就可以被蒸发干。当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候是晒谷场上最热闹的时候,大人们像殖民者圈地一样用麦秸圈成一个圈来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再搬来一整块红条石,搁在小矮凳上,一把一把的麦穗被他们使劲地摔打在条石上,然后就是饱满的麦粒被磕碰的四处乱射,像一个个调皮的葫芦娃一样,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母体。
我喜欢静观这种热闹的场景,在麦粒雨点似的洒落在晒谷场上时,我分明能闻到麦秸被摔打后散发的清香,那鼓鼓的颗粒,包裹的就是雪白的面粉,在流淌的口水里,我已经看到了母亲在端午节的前一天里,一次又一次地从蒸汽缭绕的蒸屉里取出一个又一个雪白的发粑,然后再用蔷薇果蘸上五角星状蓝红印章,一排红,一排绿的,鲜艳地装点着即将来临的节日。
在南方,端午节前往往是大雨肆虐的时节,记忆里,母亲总爱把裹粽子的粽叶放在屋檐下的一个脚盆里浸透。哗啦啦的雨帘勤快地倾泻冲洗,落在整盆整盆的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暴风雨吹打窗户上油纸的声响。一待雨停,我和母亲就会围着脚盆用干净的布片抹洗每一片粽叶。
这是一种很细致的活,需要耐心和细心。在浓密的桃树下,我喜欢一边抹洗着粽叶,一边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每当手发酸的时候,我会停下来看着下午雨后初霁的阳光一条一条地斜射在斑驳的地面上,想象蚯蚓此时正在肥沃土里的努力耕耘,苍蝇像飞机一样地在树荫里静止,知了没有开始歌唱,但蝉蜕已被雨水冲到树底。
新鲜的粽叶很好看,直到被煮之前都还保持着生命的碧绿。我喜欢用崭新的粽叶包裹的粽子,经过一整夜的沸煮,被包裹得结实的白米粽子已经熟透了,第二天一大早,还在甜美的睡梦中我们就能闻到从厨房里飘来的粽子的香味。来不及穿上新衣服,就迫不及待地揭开锅盖,新鲜的粽叶浓烈的清香便四散开来,霎时香透了整个屋子。
在家乡,母亲往往会把粽子十个十个地扎在一起,称为一走。端午节前一两天,每家都要裹上许多走粽子,不仅仅因为粽子是过节必需的食品;更主要的是,夏天到了,冷粽子可以作为大人劳动后的点心来充饥。那时的农村人出个远门不容易,谁身上都没有多余的钱去下馆子,偶尔买上一两个肉包子都是一件极其奢华大手笔啊!假如是端午前后出远门就不用考虑吃饭的问题了,只要带上粽子,就不必担心浪费手头紧巴巴的毛票了。
那时,我就亲眼看到过许多外乡采茶籽的人带着半袋粽子远走他乡壮观景象。村后的大槐树下,那是全村人聚会的地方,也往往是外乡人暂时歇脚的地方。采茶籽的外乡人,背着半袋粽子半袋茶籽,采到哪里吃到哪里,完全是一种吉普赛人的生活方式。男女老少大人小孩,成群结队地游荡在乡间的山间地头,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田园牧歌似的生活。我曾以羡慕的眼神注意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漆黑的蛇皮袋,凌乱的长头发,浓浓的树荫下,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粽子,那种沉醉的神情仿佛自始至终都在咀嚼什么山珍海味,脏兮兮的脸庞上始终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梦里,我曾多次拉着她的小手,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因为求学、工作,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在农村好好地过一个端午节了,所以端午节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我最怀念的节日。作为男孩,顽皮的天性是烙在胸口的十字疤,再怎么细腻的心理都无法泯灭这种天赐禀赋。因此,在端午节,最让我回味无穷的还有家乡一种独有的习俗——放神仙牛。
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第二天去外婆家送节的习俗,五月初四的深夜,全村的牛都会被放出来,在被禁封了整整一年的山上美美地吃上一顿。我想,端午节肯定也是牛们的节日。
我曾无数次向父亲打听过“放神仙牛”的来历,难道仅仅是因为第二天的送节吗?
父亲的阅历无法达到我对未知****的高度,直至自己读书后才从语文老师那里得知了一个关于放神仙牛的美丽传说。原来,放神仙牛其实是乡亲们为了纪念祖上一个敢于与地主争取权利的长工。据说这个我不知道往上推还要几代的长工,常年在地主家里帮工,除了大年三十,一年到头都没有个休息的日子,即使农闲时节,地主还会用家里的牛来栓住长工。
农历五月初五,一年将半,思念亲人的长工于是便想到了晚上放牛的方法来弥补第二天要做的工夫,自此以后,每到端午节许多长工都模仿这位机智的长工,滕出一天时间来回家过节。
也许这并不是最原始的解释,但对于一个正处在对故事疯狂地迷恋的年龄的孩童来说,这就是最美好的传说。我深信不移。
记忆中,我只放过一次神仙牛,因为正值读书年龄,父亲一直就杜绝我和没读书的放牛娃们一样地狂野。
那年小升初考试结束后,端午节才姗姗迟来。因为父亲已经提前打听到了我升学的.优异成绩,在等通知书的焦躁日子里,父亲终于第一次答应让表姐带我一起去放神仙牛。
天空有点毛毛细雨,但这并没有阻止我热情的发挥。在表姐的叮嘱下,我早早地上床睡觉,深夜十一点她会准时来邀我。其实,那夜因为兴奋,我根本就没有合眼。怀抱着手电筒,我在黑暗里整整睁眼“睡”了五个小时,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我简直不能理解他如止水般的平静。
夜色漆黑,完全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绝对没有任何一点夸张。幸运的是雨停了,但茅草丛里的雨水却像河流一样地流淌。还没有进山,我们的鞋子就全被打湿了。长长的茅草,没过老水牛的肚皮,自然就高出了我的头顶,在老牛们“哗啦哗啦”大口咀嚼嫩茅草的香甜声音里,饥饿像是搅动了我肚子的蛔虫,恨不得也能像老牛们一样大口大口咬上几口鲜嫩的青草。
黑暗是寻找的障碍。
公牛是种容易发飙的动物,在发情的母牛的勾引下,雄心激素往往会潮水般地涌上肾上腺。因此,在听到老牛们四处乱窜的声响里,寻找自家的牛便成了我们最大的难题。还好,我家的老牛是一头非常温顺的公牛,除了和母牛交配的动作会矫健之外,其他的时候乖巧得就像一只兔子。所以,黑暗中,我能轻易而准确地摸到老牛两腿中间硕大的****,这是我区别于其他伙伴寻找自家牛最佳手段。
农历五月的凌晨,寒意出乎意料地侵袭了我单薄的身体,母亲昨晚为准备的汗衫早就在寻找自家牛的过程里给打湿了。表姐紧紧拥抱着我,兴奋已经渐渐在无意识里冷却,疲惫如期而至。
东方的云朵在一寸一寸地变白起来,牛低头吃草的模糊身影渐渐清晰,所有的伙伴都是三个一群四个一堆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我靠在自家老牛的肚皮上。饱餐后的老牛身上温暖的体温煨热了我冰冷身躯,仿佛儿时平躺在奶奶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骑在牛背上,我们早早把牛赶回家,一想到母亲准备好的热气腾腾的泥鳅煮面,节日的兴奋马上像强心剂一样,激活了全身每一个疲惫的细胞。
感受节日,其实和喝酒一样,重在一种心情,一种氛围,一个精心准备前的过程。所以,在我记忆里的端午节,不只是享受美味的那一刻,而是永远停留在有意识的期盼和无意识的到来之间。
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回忆,最美好的回忆莫过于童年,当童年早已远逝,农村清苦而纯朴的生活在奔波忙碌中逐渐淡忘后,我们只剩下回忆;当现实的苦难在我们寻求生存真谛的过程中不断在延续时,身心的疲惫永远是无法言喻伤痛,难以结痂,这时,我们只能回忆。
只有沉浸在回忆里,心,才是最快乐的。就像今天,端午即至,在对童年乡村端午节的回味里,快乐,即便是短暂的快乐会写满我的手指,敲击出了一朵朵最美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