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一瓦的记忆抒情散文
读初中一年级时,跟同学去他家玩。同学家刚刚盖的新居,但非常简陋,墙壁没有粉刷,露出粗砺的红砖。房子盖到二层的高度,但二楼连楼板都没有,只横着几根杉木。偏偏是这样的房子,正门口有两根大石柱,高约三四米,撑着二楼的露台(照样是没有楼板),气派莫名。我忍不住夸一下这两根石柱。我同学告诉我,他们家为了盖这个房子,花掉所有的积蓄,本来柱子打算就用两根杉木。但被邻居挖苦,说你家盖房子,肯定用不起石柱子。于是他们家为了“志气”,咬咬牙,借钱买了石柱。
那时年纪虽然小,但同学的话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我家的房子,也是这样的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开始的时候,窗户都没有安上去,用破布或肥料的袋子挡风。墙壁也只粉刷了一层沙底,没有白灰,地上还是土,不用说拖把,连扫把都不好扫。夏季洪水涌来,灶台都倾斜陷了下去……然而我们还是迫不及待地住进去,因为比起老房子,新房子还是好太多了。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记忆里,几乎都绕不开“盖房子”,年纪虽然小,做不了什么大事情,但也参与过那一砖一瓦的搬运,大人们在讨论谋划的时候,也积极旁听,甚至发表过意见呢。所以,我同学懂得他们家两根石柱的来历,我也能理解其中的艰辛与骄傲。
我同学初二没有念完,就去甘肃学裁缝,各自都在不一样的人生道路上辛苦辗转,联系渐渐淡了。前些日子,路过同学的村庄,却见到一条快速干道(当地人称之为“百米路”)生生地劈过这个村庄,村庄面目全非,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只有我们原来骑自行车的那条马路还在,但歪斜在新建的百米路旁,逼仄而尴尬。我没有看到我同学的家,估计是拆迁了。我突然想起那两根石柱子,不知道它们后来到哪里去了,最可能的命运,是裂成几段,然后散落各处。
几十年来,见过无数的拆迁废墟,人去楼空,断壁残垣。有的拆的只剩下了一面墙,偏偏这堵墙上,还贴着一些旧报纸,日期恍若隔世,报纸上甚至还有铅笔写的帐目……
我其实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农村很多的房子,都称不上漂亮,而且有一些房子,已风烛残年。拆掉再建更新更漂亮的,按理说,是一件大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些失落。
也许这种失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失落。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里写赤壁之战: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每当读到这几句,我总是想起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这样的话。历史巨轮向来以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将所有卑微的恩怨琐细的记忆辗成灰辗成烟。这当然是大手笔。正如现在的中华大地上,那以每小时350公里速度狂奔的高铁,那遍地浓烟直刺大地颤抖震震的打桩机,那蓦地矗立将天际线横截竖割的高楼,无疑都是大时代斑斓画卷上的如椽巨笔。
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苏轼,面对三国群雄的丰功伟绩,只能感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确,时代奔流,一往无前,不断地将个人的记忆、情感与牢骚拍打到岸边,粉碎并且裹挟,然后东入大海。我知道,潮流无可阻挡,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但我觉得,如果承认是无数个体的记忆与情感的总和,构成了历史的底色;是无数个体的辗转与奋斗的合力,决定了时代最终的运数。那么,凭什么,在洪流奔涌而过之后,不能留一点记忆,如那两个石柱,如那些村庄。
我记得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无数的村庄。夕阳西下的时候,炊烟袅袅,热闹,温情,充满生机。生活的'节奏,就像牛拉着犁,坚忍而缓慢。
当然,村庄也是贫苦,单调并且沉默的。所以,村庄里的人们期待着改变。但没有想到,有一天,改变以如此匆忙如此蛮横的方式来临,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儿女灯前的语笑,转瞬轰塌成遍地的瓦砾,四季更装的田野,从此不种庄稼,只长高楼。村庄里的人们,远远地离开了村庄,到了陌生的城市,其实这些城市,原来也是村庄,村庄里的人们,早已背井离乡。不对,不是背井离乡,因为井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填埋,更谈不上“离乡”,因为记忆再找不到存在的痕迹,乡愁无处寄托,天涯为家,故乡也是天涯。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代人都丢失了乡愁。
我从不否认,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远比江枫的渔火更辉煌,林立的高楼比寒夜的围炉更能让人迷失,我能体会在异乡城市站稳脚跟的自豪,我也想象过瞰江豪宅主人的威风,但我总觉得,如果我们丢失了记忆,再纵情的欢笑也不免空洞。而且,一边高歌猛进,一边割裂过去,正如不断过河,又不断拆桥,那么无桥可拆之日,便是无路可走之时。
所以,在这个城市的冬天,走过那些拆迁的工地,便想起我同学家的那两根柱子,想起村庄里的一砖一瓦。我虔诚地想道,顺着城市的柏油路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一个宁静的村庄,它就安放在我们的大地上,在那里,有四季清晰的颜色,有完整湛蓝的天空,更重要的是,有连接着过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