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多古意散文
在中国现代化、城镇化迅速推进的今天,一说“怀古”似有些不合时宜。然而,在丽水松阳,面对着众多的古树古塔,古村古道,古街古坊,古山古寺,我感到了中国传统力量之伟大,之亲切,之美好,像一个巨大之怀抱拥抱着我。
松阳多古物,散发着幽幽古意,它们是历史留下的陈迹和脚步,也是民族留下的心灵色彩和精神形状。我们每个个体的人都可以从那里找到自己的出发原点以及归宿感。因此,面对它们,思考它们,也就是思考我们今天的行为和每个人自己。
松阳为何多古物,多古意?这也可能与它的地理环境和文化传承有关。
在浙西南,却见绵绵群山,状如波浪,到了这里后忽然就矮了下去,矮成一片宽阔的平原,矮成了这里有名的“松古平原”,或称“松古盆地”。这里四面环山,山中多古寺奇松,像四面绿色墙壁,围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世界,坦荡如砥。湍急明亮的松阴河穿境而过,滋润着这片富绕而美丽的土地,然后注入瓯江。这里气候温和,阳光充足,自古乃鱼米之乡,弦歌之地,钟鸣鼎食,礼仪之邦。宋代诗人沈晦有诗云:“惟此桃花源,四塞无他虞”。将松阳称之为“桃花源”,可见这里自古少有兵灾刀光,乃一安闲富足之乡。因此,从魏晋、唐宋到近代,屡屡有中原人、福建人等为逃避战乱至此,成了理想的避难之所,这里也就成为了中原文化与吴越文化的交融汇合之处。我在一古村落的旧匾上就看到“南阳旧家”字样,因为我出生在河南南阳,看到此匾就感到亲。
由于群山隔阻,文化习性使然,近百年来,松阳又处于浙江文化圈的边缘处,较少受到各种现代文化浪潮的冲击和破坏。所以,众多的古迹、文物才能得以完好地保留。
时至壬辰年底,一踏进松阳境,我就感到这里的阳光特别明亮干净,好像经过松阴河水洗过了似的。依依墟里,暧暧远村,风也湿润,甜味丝丝。细雨里有着绵绵古意漫天撒来,沁人肺腑,这些古意让我浮躁的内心有些安静下来。
在县城,我见到了当地年轻的散文家、民俗家鲁晓敏,他是个松阳通。初次见面,就感到似曾相识,像个老友似的。他的言谈像河水一样清晰,明亮,温和,人也长得端正,内敛。他身上的松阳味很浓,这种“松阳味”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它就在那里,像一个明亮的存在。我读过他的文章,晓敏虽然是一个现代人,由于他的好学,知识多,他的内在气息与这里的古代文脉是接通的,简直是某种延伸,从他的话语和微笑里能够感到这里的山川、草木背后的隐秘和呼吸。
既然是朋友,鲁晓敏建议我先到他住过的老宅上看看。
晓敏的老宅在明清一条街上,这条街很是热闹。自唐以来,明清一条街就是松阳商业贸易的中心,至民国,达到鼎盛,号称五里长街。明清一条街坐落在县城西屏镇,虽然历经沧桑和岁月磨历,古街仍然站着,向南北方敞开,环抱着这里的晨昏和人民琐碎的生活,日日年年。临街两旁一幢幢泥木结构楼房连绵逶迤而去,俨然像当代的“清明上河图”。只是街道、门窗,檐瓦,有些破旧,不再有光彩,但依稀能看到当年繁复的彩绘和花鸟虫鱼精细的木雕,古风依旧。街道上的铁匠铺、金银铺、炭烛铺、锡箔铺、裁缝铺,棺材铺、草药店、修篾店、剃头店、钉秤店等,店铺连连,小茶棺,小旅店,刻字店,平添了几分悠闲。铺前的石阶都已磨损,长着青苔,铺后隐约可见高瓦悬窗,亭台楼阁。我们在草药店里停下来,看到这里的草药不像内地的中药店,由众多的柜子和抽屉组成,这里的草药是刚从山上采下来的,都是成大捆的,没有加工过的。一捆一捆堆在一起,一直挨着天花板,等待买主。民国时期的电影院、邮政局已改它用,只剩下斑驳的门面,凝滞而落漠。
明清一条街,虽是窄了些,不能走汽车,只能人行,倒也安静了许多。繁华不喧嚣,宁静不冷清,一派江南古镇风貌,古朴典雅,自然气息浓郁。在明清街上走,人会产生一种亲切感,归宿感,这些街道和建筑风格,因为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的,是从我们血液中流淌来的,所以就有一种文化上的认同。而不像现在中国内地的县城,一样宽宽的十字街,一样方方的楼房,一样灰灰的街道,一样粗线条的门窗。你走进100个县城也是一个样,没有任何个性和特点。近百年来,实用主义流行,民族的个性和文化底色在乡村和城市建筑物上逐渐隐去,不再展现。建筑物不再艺术,不再文化,不再个性,这也说明了现代人生活的紧张和窘迫,不再从容和优雅。长此以往,我们这个民族的面目也许就会模糊起来,人们也许会忘记了历史和来路。
晓敏之所以有意安排让我去看他的老宅,目的是让我看看这条老街,他以此街道荣。
走在明清一条街上,他的神情是那么地安闲自得,不时地与熟人打着招呼。用自豪的口气为我介绍这条街上的古建筑和名人典故,或一个石狮子的来历,或一个雕刻的寓意。走过烟草弄,我们来到一个不大的门楼前,拱形的门楼顶端写着“税局”字样,字迹模糊,似乎就要散去,钻进历史的尘烟。晓敏说:“这是民国时期的税局,全丽水地区的烟叶税都要在这里征收,当时这里异常繁忙。这条街从明清一直到民国,都是丽水地区有名的繁华地,富贵乡,温柔梦。”
我们拐进一个窄长的胡同,看到两边的墙很高,你从胡同里只能看到头顶上窄长的蓝天。从胡同底向右拐,又是一个卧着两个石狮子的大门,跨过木头门栏,是一个方方小院,清幽明亮。虽是冬季,小院里各种花木仍在放绿,小院的一侧,厅堂洞开。江南的旧宅一般都是入门较小,入得门来,便看到一天井小院,对着小院即是敞开的厅堂,所有摆设在厅堂里尽收眼底。厅堂靠内墙处,摆一八仙桌,桌两旁各置一古旧木椅。一只白猫正卧在古旧木椅子上打瞌睡。
喝茶,聊天。茶香在瓷杯子里漫开,在灰灰的木制天花板上环绕,又从繁复的花鸟木雕中散开去。鲁晓敏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大,他爱这里,虽然已经搬走多年,但还是常回来看看。他性格安静、典雅、内敛,可能就是并受其环境影响的缘故。老宅和古街的古意已经渗入他的生命和写作中。在与晓敏交谈中,他告诉我松阳古物很多,短时间看不完,比如:通济堰、古市老街、黄家大院、兰溪会馆、松阳古道、延庆寺塔、法昌寺等,但最值得看的还是古村落。“我们这里的古村落是群,成规模的,我自己闲来无事时,就喜欢到古村落里转。一听说古村落,我的兴趣就来了,执意要他陪我去看看。”
由于我的行程安排紧,时间不多,晓敏就为我选了一个离县城最近的山下阳村。
山下阳村位于松阳县城西北10公里处。因为地势平坦,从远处望,看不到特别之处,只有走到近处,在村边选一高处,向村中望去,却见马头墙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拱形屋顶经过几百年风雨浸袭,上面的瓦片灰白与浅黑相间,一拱连一拱,连绵而去,密密一片。祠堂、水井、民居、堰渠、石桥、碑刻散落村中各处。闽南、浙南、徽派、西式风格的历史建筑鳞次栉比,勾勒出村庄古老的历史轮廓。这简直就是一个历史风俗博物馆,令人惊讶。过去我只见过山西的乔家大院,以及河南巩义的康百万庄园,虽是气势不凡,但那只是过去某一个财主或资本家的庄园。像松下阳村这样,整个的村庄都是清初之建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记得有一次在北方的某个平原上行车四、五个小时,几百公里,竟没有看到一棵像样的大树,更不要说古树,没有看到一处老式房屋,更不要说古村落。所有的树几乎都是只有碗口粗,所有房屋几乎都是新式的,像个临时的居住点。不免让人感慨,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古国,这里的历史遗迹为何如此之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为什么断裂如此严重?为什么这些树,这些房屋都如此年轻,仅仅只有数年或几十年的历史。历史老人在哪里?我们满眼看到的只是现在,现在,建筑物没有历史感,人也没有了历史感。
村庄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基点,是一个民族文明的`出发地,中华五千年农耕文明,村落是遥远的源头和根据地。那里保存着我们的风俗习惯,俚语方言,乡规乡约,建筑风格,是我们遥远的家,每个人心灵的家。这个家没有了,民族的记忆也就没有了。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山下阳村,则是一幅活的历史,活的雕像,活的记忆。这就是我们的根呀,我相信每个中国人都会在这里找到心灵的感应。
鲁晓敏说:像这样的古村落,我们松阳县有上百个,成规模的也有50多个,而且大都是明清建筑。这样的古村落群在浙江省甚至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说它是活的历史,因为它们至今还居住着人,传统还在这里延续着。
然而,这些古村落已是经年,大多数破旧衰败,村里年轻人又少,修缮不力,有不少房屋正在倒塌和流逝。我在山下阳村就看到一座房屋墙壁倾斜,屋梁断裂,屋顶上有一个大洞还漏着天,雕花木匾散落在地上。问其原因,当地说这家人都在外地打工,没有闲暇回来修缮房屋。
晓敏说:“看到有些古村落古民居的消亡,做为一个松阳人的后代,我心疼,着急。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为保护古村落鼓与呼。我们县有十几个志同道合的民俗爱好者聚在一起,自筹经费,组建成了一个“古村普查队”,利用节假日,沿着松阴河流域考察,跑遍了全县的古村落,整理出一百多个村庄的建筑、民俗文字资料,还有300多个村庄的照片,共计100余万字的详细资料和3万多张照片,出版了《村居录》等多本关于松阳文化的书籍。此事,得到了地方政府的表扬和肯定。”
而鲁晓敏就是这个“古村普查队”的领头人。
听了鲁晓敏的讲述,我理解和读懂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所作所为。他是近年来冒出来散文家,他的散文集《辛亥江南》《江南之盛》在读者中影响很大。但从他发表的全部散文中我读出了两个字:古意。他的文字总是沾满了蛛网、剑锈、和历史的深处的尘烟。他对老旧事物偏爱,对古村落、古匾额、古墓碑、古塔、古寺的流连,对即将失去的事物的挽留,是因了他对故乡松阳的爱恋。
晓敏对我说,他有好几次去大城市生活的机会,但他舍不得松阳,原因是这里的古物太多,宝贝太多,他爱它们。而松阳的古村落,若不及时保护,就会有逐渐消失的可能。他说他在这里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哪里也不愿去了,松阳就是他的家。他说:“当浙江步入工业文明之后,工业化地带的古村落多有毁坏或不存在了,而松阳的古村落就成了浙江最后的领地之一,保护松阳的古村落,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我们要把松阳的古村落打造成江南的文化名片。”
而眼下的山下阳村,由于鲁晓敏等人呼吁,引起了政府和相关部门的重视,把山下阳村确定做为古村落加以保护,已经得到了政府的第一批修缮资金。
进得村来,晓敏与这里的村民都很熟悉,不时地与人打着招呼。他说他也记不清楚来这里多少回了。他为我讲述里的一房一屋,一匾一额,如数家珍。
山下阳村,起自清康熙三十年,张性人祖先自福建迁入,在这里结舍筑庐,开荒种地,并将中原的烟叶种植生产技术带到此地,以此发了家。几百年,繁衍生息,艰苦创业,方成此地旺族。此村确有不凡之处,让人留连,这里的老宅鳞次栉比,一座座看似建筑独立,却又有相连,高矮相间,像亲兄弟一样,手牵着手,臂挽着臂,像是在抵御着什么。众多的巷弄密布,像村庄的脉络纵横交错,逼仄而幽深,弯弯曲曲,断处有连,连处有断,像迷魂阵,初来的人,一进来就迷失方向。奇怪的是村庄里没有一个十字路,全都是丁字路,陌生人在这里走着走着,往往会迎面遇到一堵墙挡住了去路。晓敏解释说,丁字路在这里有两个用途,一是防贼盗窃,二是取个吉利,人丁兴旺的意思。整个村庄是按照中国传统五行相生相克的风水布局,其中隐含着无限的玄机和神秘,而不是像现代建筑那样一览无余。这足以显示了张性祖先们超凡的智慧。美国著名建筑学家吉。戈兰尼说:“在历史上,中国十分重视资源保护和环境美,中国的住宅、村庄和城市设计,具有与自然和谐并且随大自然的演变而演变的独特风格。”这也只是真对中国的古建筑而言。
村庄以月池为中心,各式建筑从月池向四周延伸开去。正前方庞大的张氏祠堂,最为恢弘,后方是张氏香火堂,周围林立着古朴典雅的清代大屋、中西合璧的民国洋楼。间或有马头墙兀地矗起。我们在村中遇到一位老人,他说,最初村子周围建有高高的围墙,还有村门,巷门,以防兵匪,只可惜现在已不复存在。村中家家都矗有门楼,不论贫富贵贱,门楼上皆有石刻和砖雕,扁额字体隽丽飘逸,多是些吉利话,其中“南山抱翠”、“南山拱秀”、“光华丽日”、“蕴玉怀珠”、“兰室”据多。书法风格饱满温润,端庄大方,多由颜体化来。
推开门,家家的厅堂上方,或屋梁处,或瓦檐下,或柱础,或窗棂,皆有彩绘、石雕和木雕,且多以民风、民俗等内容为主题,惟妙惟肖,密布着浓郁的历史信息。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木雕和石雕的艺术长廊,以八仙过海、四君子图、松下问童子、耕种归樵为多,雕刻手法细致入微,线条流畅。这些书法和雕刻反映了农耕生活的悠闲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晓敏对这些书法和雕刻很熟悉,随便一个都能讲出一些曲折动人的故事来。
即使不下雨,也能处处闻水声,水声潺潺,似音乐敲击着人的心弦。原来山下阳村的地下有一个巨大而科学排水系统,按照北高南低决定水的走向,水流从家家门前和巷子里的水道经过,曲折回环,然后汇入村子四周人工开凿的溪水中,溪水绕村而过。溪流之上,石板为桥,桥上偶有村民通过。溪岸以大块青石垒砌,溪底以卵石铺底。时有三、两个农妇在溪水里洗衣,水且清冽,浪花飞溅。水使山下阳变成一座流动的村庄,张姓的祖先们正是以水的流动象征着山下阳村的后代人生生不息。
小雨初霁,我走在村中的小巷,脚下的卵石路面湿湿的,长满了青苔。村中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静寂无声,偶尔从门窗里传出昆曲我委婉的唱腔,甜甜的,像江南全部的诉说和柔情,抚摸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