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岭南的旧时光散文
唢呐吹响,锣鼓声声。戏台边丝弦声响娓娓溢出。我定了定神,触目处皆是来往的人群,似是故人旧时模样。台上的人儿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腮上胭脂红,水袖一抚,霎时间丝弦声也停了。我慌得掩住了旧时光的口鼻,轻轻地“嘘”了一声,恐它惊破了这清梦。
梦回岭南,乡音依旧是当年未掺任何杂质的乡音,巷子里铺泄的月光依旧静谧,故园的采茶戏依旧泛着味道。请借远行的游子一盏茶的时光,借他忘记客居他乡的勇气,借他一晌贪欢。故乡,故乡,我回来了。
我端坐在时光深处,一盅茶,一折戏。骈文式的念白与对唱,藏着如水般的柔和;轻盈的舞步和耍棍弄枪的熟稔,像是勾兑着如水般的灵动。旧时的采茶戏还是诚诚恳恳的模样,粹集歌、舞、剧三艺,唱是唱,舞是舞,一折戏罢,别具地域气息。
通常是仲夏,人们忙完了一季的农活,存了粮钱,为了庆贺丰收,希望下一季再讨个五谷丰登,便请来采茶戏班子来村里唱戏;又或者是,乡亲们为了讨个开心与吉利,逢年过节时候,便是采茶戏班子上场时侯。但凡看到村口摆了几口大的红漆大柜和刀棍枪棒的道具,小孩子们便总是极其兴奋的。但其实,孩童哪听得懂那么多唱词与个中内涵,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大抵也懂得享受村里邻舍围坐在一块儿听戏时其乐融融的气氛。
采茶戏的戏班子规模不大,常是五到七个人组成一个小戏班子,队伍精悍倒也灵活,方便在乡镇中走动出戏。每至日暮,戏班子便开始搭台了。大紫红色的幕布用绳子悬挂起来,幕布的前方端正地摆放着一张八仙桌,简易的戏台便搭建成了。戏台的旁边放上几根长板凳,便是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师公们的专座。晚饭一过,小孩子们便搬了自家的板凳去抢占“前排”仿佛是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鲜有青年男女捧场,这些古旧的玩意,多数是老一辈或者是上了年纪的伯伯婶婶们的挚爱。
小孩子们往往是坐不住的,采茶戏尚未开始,便不停地在台前幕后窜来窜去。一会儿跑去学着打鼓师有模有样地打鼓,一会儿又钻进幕布后面看茶娘们临妆。一个个素面朝天的女子,若是真要打扮成唱戏的茶娘模样,那可真是明艳无伦,美得无以复加。那茶娘用粗布将覆在前额上的头发拢起,往素净的脸上扑粉涂抹上面霜。定好彩底轮廓,便执起眉笔一笔一画勾勒出眉弯,眼影晕染的粉底由浓转淡,双眸澄如秋水,嘴角上扬时,有说不尽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感。两颊上的一抹胭脂红似是天边飞来的云霞,樱桃一点朱唇,明艳无比。恍若宋玉笔下的神女款款走来:“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脣的其若丹。”换上华丽的戏衣,戴上头饰,灯光下的茶娘便愈发的袅袅婷婷,娇媚百端,美若芙蓉出水,清若姑射仙子。惹得一旁的小孩子看得一愣一愣的光顾着看,竟忘记了跟一旁的小伙伴叹那茶娘有多好看!
忽而,奏乐边上“嘭嘭嘭”敲打,一阵锣鼓声过,是为“古乐喧声震耳闻,声声催促出台行”,采茶戏便要开始了。小孩子忙地跑回自个的小板凳上坐着,大人们微微欠身,放下手里的茶盏或是小零食,有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还轻轻地摇着手里的蒲扇,倪眼看着台上。那茶娘缓缓地掀开帘子,用宽而长的袖子掩面盈步而出,像是久在深闺的少女初入世时,做盈盈娇羞状。先进行的是“开台茶”(也称“贺茶”),即为演出之初先向戏主和观众恭贺。通常是以吟唱念白的形式恭贺对方祝愿对方身体安康,这时候,戏主是极有面子的,笑吟吟地听着祝贺的唱词,带头鼓掌。“贺茶”的场景还会出现在中场休息时,茶娘们在台上放着一个篮子,就会有淳朴热情的乡亲们慷慨解囊,用旧式的牛皮信纸装好钞票,请家族里有威望的老人用小楷写上户主的名字,再让自家的孩子拿去放在篮子里。等到中场休息时,茶娘便款款而出,为这家人即兴吟唱“贺茶”辞,祝愿这一家子平平安安一年里风调雨顺一类,喝彩声里,隐约伴着乡亲们对未来的美好希冀。那茶娘随着鼓乐有节奏地甩着长袖,襦裙随着轻盈的舞步一摇一摇的,仿佛是夏日里采莲女撑着的小舟在湖中左右晃荡时,摇曳生姿。
“开台茶”罢,采茶戏便正式进入演唱了。戏的内容大多庸俗,逃不开穷酸书生金榜题名,千金小姐嫌贫爱富,有情人历经万难终成眷属,采茶戏一般以圆满的大结局收尾,《卖花记》《梁祝》等多种古老的剧目颇受老百姓们追捧。茶娘轻盈的舞步,与茶公明朗大方的舞步相得映彰,唱词声声悠然清扬,茶腔美得无以复加。那茶娘时而手执彩扇,原地打转,百褶裙裾也跟着旋转;时而手挎茶篮,一边唱着词一边做采茶的动作,舞步盈盈,将劳动人民的劳作时候的动作完美地糅合在歌舞里;又时而甩动着长袖,妩媚动人。看那茶公,迈着虎步,偶尔舞枪弄棍,偶尔同茶娘对唱,幽默风趣的唱词通常引得台下的.观众拍手叫好。台下的观众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娘茶公的表演,手里的茶都凉了竟然也未知觉,小孩子们听不懂唱词,竟也看得入迷了去,少了先前的几分闹腾。月光铺洒下来,村庄里一股“和”的气氛慢慢地氤氲开来。茶娘的深情含蓄,茶公的洒脱大气,将劳动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情节都搬上舞台,或畸形,或怪异,或美好,或传奇……相比较高雅的豫剧、京剧等,采茶戏多了几分“市井文化”的意味,像乡亲们一样“俗”,可正是因为这一股“俗气”,恰好对上了劳动人民的审美情趣,使得采茶戏在故乡数百年的风雨里依旧能延续,延续……
采茶戏唱到后半夜,万家灯火已落,剩下戏台这边还热闹着,但已不胜前半夜活跃的气氛。小孩子们大都已经枕着大人们的膝盖沉沉睡去,剩下些许老人仍然挺着身子板煞是有精神地观摩着,手跟着师公的敲打锣鼓的节奏打着拍子;也有眯着眼的,应是假寐,手里的扇子还一摇一摇的。锣鼓声渐渐停下,唢呐声也缓缓下台,戏罢,茶罢。我微微起身,轻轻唤醒了旧时光,趁着月色踮起脚尖离开,轻轻地,轻轻地,嘘,我怕吵醒了还沉醉在采茶戏的余音里的乡亲们。
可是怎么越往梦外走去,那采茶戏便越来越没有人气了?取而代之的电视剧电影洋洋得意。偶有在街头看见有摆着戏台唱采茶戏的,台下却不似当年光景。街的另一头的穿着时髦的少男少女看着街的另一头正在唱演的采茶戏,嘲讽的模样真的成了“看戏”的。我恍惚听见唢呐声的的叹息。
在城市的车马喧嚣里忽地醒来,我已告别了岭南的采茶戏,告别了岭南的乡亲。听说锣鼓声、唢呐声已经苍老,听说采茶戏已经渐行渐远,却也听说还有人,深爱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