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动的故乡散文
他们回忆故乡的过去,谈论今天新的家乡,像在展开一部厚重的大书。细细品味,这本翻不动的大书,扉页上赫然写着:新生活、新厚度。
故乡谈不上多么美丽,最多的是些清澈的塘口、杂乱的树木、游动的田埂和低矮的房舍,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稻香、麦浪、山芋和豆菽。
我所说的故乡应该是七十年代我记事后的故乡,那时天空时常阴霾,我看到的树是绿的,水是清的,路是泥泞坎坷的,田地里的庄稼是一茬茬生长的。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可以时常拔上一棵灌浆的稻穗吸吮其中甜甜的浆汁,偶尔也会拽上一只豌豆解救已被饥饿围困的肠胃。家居的房子是低矮的,灯火似乎永远长不大,它昏暗、跳动,奶奶晚上纺棉的声音单调而又持久,在我们进入梦乡之后,这灯就打起瞌睡,像一只萤火虫一样只照见身后一粒米的方圆,永远散发不出热量,但我学会的第一个字肯定是在这灯盏之下,记得我把字写得有核桃样大,横七竖八的,凑在灯光下张牙舞爪地直叫唤,第二天我的鼻孔是黑的,油烟让我懂得了写字的艰辛和做田里的活计一样沉重。
当然,除此之外七十年代伴随我们最多的还是饥饿,饿得最有分量的是走在放学路上的前胸贴后背的感受,那时整个故乡都在饥饿中。家境好的可以吃上两稀一干的三顿,差点的一天两顿甚至一顿,饿也让做学生的我们学会了逃避学业,学会了品尝地里凡是能进嘴的东西。说实话,在如今吃过山珍海味、生猛海鲜、中餐西餐之后,滋味之鲜美还没有超过麦仁就蚂蚱的。
故乡仍然是美好的。春天野花遍地,和风吹动四散的炊烟;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无拘无束,夏天一个猛子扎进塘里躲避太阳;在桑葚树上让满嘴乌黑,过足甜瘾;和小鸟作伴数着满天星斗;做了错事任由母亲带着刺条在身后猛追,撵得鸡飞狗跳,之后总有人说情躲过一次次皮肉之苦。
八十年代的故乡充斥了新的内涵,泥泞和坎坷的路学会了在平静中接受平整和滚过的车轮,乡邻们开始用自己自主的方式修整刀耕火种的动作,故乡人开始流动,开始用思想和智慧打点自己的生活,饥饿开始剥离自己的身体。当我第一次远离家乡,离开低矮的门洞、高高的门槛时,回眼故乡烟雨蒙蒙中,一幅画卷正在慢慢地打开。祖母那时还健在,她拉着我的手,在祖坟地让我跪下双膝,对着早些年逝去的爷爷,更早的时候去世的亲人,发誓不要忘了故土故人。细细一算我成了方圆数十里第一个外出上大学的人,按祖母的说法是祖坟有力,家乡的风水好。我管不了这些,只是对着亲亲的家乡鼻子酸了又酸,故乡真的让人难以释怀,她能打得、踢得、哭得,但就是骂不得。
故乡在我断断续续的回眸和探望中,一天天地变化着,低矮的门洞在消失,长不大的灯光几乎是在一夜间变得明亮,风柔和了,雨也不像过去那么的恣肆,透过窗户的明亮,雨变得有秩序了,它们润湿了土地、河流、塘坝。过去仅有的橡、椿、槐、榆的房前屋后,飘过一阵阵月季、茉莉乃至合欢的香味。我曾经深深怀疑过的家乡人的情调,在悄然而至的富足中越来越丰满了。他们学会了自由恋爱,学会了在电视机前评点俊男俏女的衣着,不要多长时间,在家乡村口就会走来三三两两衣着鲜亮的人,走近一看不定就是曾经邻家的“丑小鸭”,今天玉树临风的“白天鹅”。
变了的故乡却在一段时日里整体搬动了。那段时日我常在痛苦和留恋里度过。最早是我的母校在挺胸凸肚的挖掘机前消失了,之后是生养我们的老屋被一点点拆卸成零乱的断砖残木。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和颜色鲜明的厂房,大片的绿地可供徜徉,小桥流水可凭借一把雨伞在细雨中品读江南园林的韵味。
许多情节是在细细的回味中展开的。当我漫步在曾经是故里的土地上,我对整体搬进小区的故乡是那么的'排斥和拒绝,这还是我的故乡吗?路是那么的平整,房屋是那么的整齐划一,夜晚是那么的明亮,文化广场那些舞动的身影还是我的故乡人吗?推开一个个紧闭的门扉,故乡故土竟历历在目,客厅的墙壁上仍然挂着陈旧的老照片,祖辈的目光依然沉郁、忧愁;书房里我儿时的玩伴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他大言不惭地对我说:在聊天呢。那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他吗?是的,是他。只不过在换了种方式、换了种环境、换了种生活,在另一个新天地里呼吸故土、故乡、故人的空气。
我曾有过故乡从此消失的念头,在时间的推移里化成了深切的思念。2009年春天,我又一次回到了搬动的故乡,那天我的身边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唤着我的小名,用一双双曾经粗糙的目光抚摸我,让我充分地感受诚挚浓烈的乡情。他们回忆故乡的过去,谈论今天新的家乡,像在展开一部厚重的大书。细细品味,这本翻不动的大书,扉页上赫然写着:新生活、新厚度。
我的远房叔叔,也是生活在故乡时间最长的健在者,他似乎读出了我眼中的留恋,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他牵牢我的手,脚步仍是硬朗的,在游动鹅卵石和大理石的小径引领下,叔侄俩停留在一片树林里,他指着身边的几棵大树,问我:还认识它们吗?我抬眼望去,巨木参天,那不是生活在我祖辈土地上的一株株老榆、老槐、老柳吗?它们曾经伫立村口、迎来送往,把绿荫和花香年复一年地洒在坚硬、软柔、贫瘠、肥沃的土地上。今天它们也被搬动了,在新的家乡枝头的绿叶仍是故乡的颜色,枝头的鸟啼还是故乡的乡音,深扎的根还在故乡的情景里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