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祠堂的水井散文

张东东

杨家祠堂的水井散文

  水是相通的。顺着大地水的掌纹、或者记忆叶脉中最清凉、最湿润的地方一路找下去,就准能找得着,小城砚池塘巷弄里藏有一口水井。井不大,普通得连个名字都没有。乡亲们一说水井,就用井所在的地名称呼它:杨家祠堂的水井。

  就是这口井,离我的老家最近,离我的少年最近,我就是喝这口井的水长大的。井还在那儿,只是少年走远了。每次回到家乡,一看见井,就如同看见我那时候天天挑桶担水的样子。一挑挑井水,满漾着我少小持家的沉重和少年初梦的晶莹。

  杨家祠堂的水井,跟老屋和炊烟蹲守在一起。老屋是两户共堂屋的`黎姓宗亲人家。可以说,黎家的屋有多老,水井就有多老。浅浅的井围,凹字形的井台。井台用三块门板大的石碑围拢而成。石碑被数不清的脚板和流年打磨得堪与砚池媲美,可仍有被时光遗漏和脚步不到的地方,碑文刻字依稀可辨。

  小时候,喜欢趴在凉浸浸的井台上,伸出指头触摸一个个刻字。那些用繁体文言撰写的碑文,残缺着,深奥着,给水井增添了苍老的神秘。风一经过这里,我就能感受到古幽的气息,自井台阵阵扑来。

  井水不深,水在离井台三四米远左右的井底静静汪着,像地上一只深情的眼睛。父亲说,别看井小,可井水的来路远着、广着呢。儿时跟随大人去井台洗菜时,我一个人喜欢望着井水出神,看水面浮出一个我来,看倒映的云天,井水把太阳抱在怀里。想像着井水流到天上去了,在云彩里穿行,在星空中闪耀。又想,水在地下一路奔跑,一不小心,就跌进这眼陷阱里了。

  如今我才明白,井是有内涵有底蕴的,开口小,挖掘深,兼收并蓄,广纳涓流,不事张扬,深含不露。井围虽浅,却可装得下一个圆满的天空。井潜心于厚积薄发,灵性的水活活流来,永不枯竭。世上能像一口井那样恒守信念、克尽职守的人多吗?换作我就待不住,总想离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黎家人取水可方便了,打开屋后的板门就来到了井台上,水井如同他们家的水缸。井离我家就远了,有半里路之遥,途中要经过一条窄窄的黑巷子。那巷子瘦得简直容不下情人的依偎,更容不下挑担的横行,只能斜着担子穿过。

  已经记不起是哪天开始学挑水的了,可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竹扁担第一次爬上我肩膀时的情形和感觉。如果将扁担比喻展开的翅膀,那么,井台到家门之间,就是我雏鹰亮翅的演练场。

  父亲的一个伙计,送给他一块不锈钢皮。父亲“嘭咚嘭咚”地敲打了大半个夜晚,终于鼓捣出一个漂亮的新水桶,交给我,说,你要学着挑水了,把肩膀皮练硬。

  放学归来,吃罢晚饭,食物还在嘴里嚼着,就挑担与暮色一道出了院门。到得井边一看,嗬,井台上站满了挑水的男女,边上还有几个挑着空桶等候打水的人。

  等得夕阳都不耐烦开溜走了,才轮到我上井台打水。第一次松绳往井中放下吊桶,偏偏这桶似一头不驯服的小马驹,怎么按也按不下去,它就是不肯喝水。旁边的大哥教我怎么甩开吊绳,怎么让吊桶空翻,然后一头栽入水中,吊上一桶水来。

  起肩挑水了。沉甸甸的两桶水压在肩上,压得我走路都有点踉跄,哪想到一开步,水就笑了起来。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浪到桶外,溅湿裤管,泼洒到地上。跌跌撞撞地挑到家里时,只剩下大半担水。肩膀被磨得火辣辣的痛。

  慢慢的,我学会了放绳甩绳打水,学会了挑着水大步流星。扁担在肩头一翘一翘地弯闪着,水在桶里一圈一圈地泛起涟漪,像在沉睡着均匀地呼吸,不会跑出来。当然,有点滴的水珠会沿着桶壁洒到地上,那可是水梦甜蜜的涎水在流淌。

  有年冬天寒夜里,杨家祠堂对面的木工厂烘房起火了。通红的火光照进人们的梦乡,有人抱着枕头跑了出来。人们自发地组成传递井水灭火的队伍。每隔两步站一个人,从井台一直站到起火现场。而我也在队伍其中。那晚,一盆盆、一桶桶的井水从我手上端提过去,端提得膀子都发酸发肿,衣服也被浇得湿透了。大火终于被扑灭。

  第二天,木工厂门口贴出红榜,表扬救火者的人名中,有我的名字。父亲乐呵呵地看着我,没说什么。可我知道,父亲的心与我的心一样,像井水那样清澈甜美,润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