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食者经典散文
一、命运捕食者
这是个不大的镇子,比起周围的繁华镇区,它小得像一颗豌豆。在这里居住的人很多,如果他们全都涌到街上去,会感觉无路可走。天桥就是这样出现的。从空中开出一条路,让人们从拥挤中解脱出来。
最初占领天桥的是几个乞丐,之后来了一群卖各种小玩意的货郎。算命先生是最后到天桥的人,他们最像天桥的守护者,无论晴天下雨都会长期蹲守。
一年前天桥装修了一次,地面和棚顶都镶了彩灯,夜间看着像一条闪光的彩虹。来这里卖小货物的商贩因为装修而多了起来,并且聚集了几个卖手机的,甚至卖古董的都来了,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批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面孔,但一种奇妙的直觉告诉我,这些人是从别的镇子或别的天桥上来,他们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天桥游民的味道。他们围着那些手机和古董指手画脚,最后一样也没有买。
有时逛天桥就像逛露天剧院,尤其是傍晚时分,天色暗淡灯光昏黄,一种天然的剧院特效就展现在眼前。你看到的算命先生,如果他微闭双眼又摇着扇子,如果顶棚的彩色灯光像蝴蝶一样落在他的扇面上,你很有可能怀疑他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白胡子老者。而那些来算命的人,会让你想到撒缪尔·贝克特,想到他的《等待戈多》。这种神经错乱的想法荒谬却让你倍感惊喜,你似乎可以确定那位伸出手掌摆在算命先生眼前的人:他有一张幸运儿的脸,同时还有一股奇怪的神色。算命先生扮演着戈多的角色,不,他本人是虚构的——这一点你很清醒——他占卜的讯息才是那位算命者期盼的戈多。戈多不存在。但是戈多存在。这种错乱的幻想一直到算命先生和问卦人离去,才孤零零醒来。
我好奇算命先生的住处,但这永远像一个谜,他们只会在天桥五十米远的人群中出现,然后也消失在那里。我感觉他们不是从某个地方走来,而是从那些掌纹里走来。
我熟悉的那位算命先生,黑色挎包里装着签筒、镜子、老黄历、一张宽大红纸、一只不锈钢饭盒,以及他的老花镜。如果早一些走到天桥,就会亲眼看见他从黑色挎包里掏出这些东西,然后以每日不同的方位摆下,有时镜子往左,红纸向右,老黄历压顶,签筒垫底;而他本人斜靠栏杆,始终保持一贯的坐姿和神秘莫测的脸。若去得晚了,就只能见他戴上老花镜,两眼盯着一只女人的手说,小姐生于十九日,十九乃太阳日,酉时辰,命相喜忧参半,你且听我细说……他已开始替人推算。
他的那张写着“神算子”的宽大红纸总是摆在最显眼处。这是唯一不需要测算方位摆设的东西。
神算子的摊子靠近电器市场,那里放出的高分贝音乐直冲天桥,他必须提高嗓门说话,路过的人都可以听见一小段谁的命运。有人说他故意找了这么一个吵闹的角落,好让他有理由高声说话,以便吸引更多人算命。不管他是不是这个目的,反正这个效果已经达到。当他高声说“你且听我细说”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停一下脚步。
在没有人找他算命的清闲时刻,他就靠着栏杆闭目养神,或用两根手指敲击膝盖听歌。有一次我看见他免费给摆摊的小贩算命,不过那样子不太严肃,有些玩笑味道。小贩们说,你既然会给别人算,为何不给自己算?哪里发财就往哪里去。
这样的话一定有不少人说,神算子轻轻抬一下手,回了半句:“你们不懂,天机不可泄露……”
另一位算命先生坐在天桥中央,他是后来者。在他之后没有算命先生再来。所以这座天桥只有他们两个。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一桥,却可以容下两个算命先生。虽然从不往来,但他们八字不相生,也不相克,一南一北,各安天命。
有时我在想他们谁的本领更高超,按照有算命经历的人的讲述,年龄越大本领越高,尤其是那种长了胡子,半瞎眼,腿脚不十分灵便的人,他的推算十说九准。
那么,这位后来的算命先生,他的年龄足够大了:白胡子,白头发,老花镜的.年龄也不小,用绳子绑来架在耳朵上。他没有签筒,签条像掷在地上的令牌。如果没有人翻动,那些暗藏玄机的批语将永远被捆成一扎放在那里。我注意的是他银色的头发,稀稀疏疏,因为所处的天桥中央有个风口,从那里钻来的风正好吹在头上。如果这时候你站在他面前,你会肯定他是算命先生中的算命先生。他头上稀疏散乱的头发和脸上古旧的老花镜,他面前陈旧的摊子和摇着羽扇的手,都给你一种世外高人的感受。
可他生意并不十分好。因为他看上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厚沉默,这种沉默像百年老屋,过于苍茫,过于沉寂。人们喜欢在算命人身上找到高深莫测的感觉,但同时,这种高深莫测不能是苍茫的低沉之气,不能像深渊,不能像无底洞。不过,即使来得比他早的神算子也有生意不景气的时候,所以生意好坏,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不入世的表情。
而有时生意又很火爆,忙得他忘记了作为算命人要保留的“天机不可泄露”。他算来算去算漏了一条——点到为止。人们有时喜欢将自己的命运算透,有时又愿意藏掉一些。可他脑子一热就捅破天机,他说:“你初运平平,中运渐佳……你感情波折,落花流水。”
不管怎样,这种偶尔的失算人们也会谅解,不然那短暂的火爆生意将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很多时候算命先生充当着炼金术士的角色,他们要从这些人的命运中提取发光材质,炼出人们内心希望的黄金。提炼人们内心的黄金不仅需要从掌纹中获取,还得从他们的脸上寻找,所以神算子和另一位算命先生都有一块小镜子。所有想知道自己命运的人都照过这两面镜子。神算子也照过,不过他只是端着镜子修剪胡须。镜子在他们用来是极其普通,就像天上的桃子和地上的桃子,一样都是桃子,但一个叫仙桃,一个叫桃。总之在这天桥上,你永远不会看见这两位算命先生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初运平平,我晚运潦倒。
我从来没有照过那两面镜子,它会让我想到乡下一些人家门檐上挂着的照妖镜。
二、声音捕食者
来这条小巷唱歌的不是流浪歌手,这里热闹的时候太热闹,冷清的时候太冷清。在巷子很远的一家银行门口,我倒是见到一个流浪歌手,他唱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我仅见过他一次。他的声音透着寂静和孤独,长得像我少年时候的一位音乐老师。
人们在流浪歌手的身边或走或停,有时往那只摊开的黑色背包上放一两张小面额纸币,那些纸币和他稍长的头发一样,在微风里翻动着。之后在那家银行门口再没见到这位流浪歌手。银行旁边的理发店把两个大喇叭装到门前,喇叭里轰出的歌声可以淹没十个流浪歌手。流浪歌手可能去了地铁站,或者某个不热闹也不冷清的街。他没有选择来西街献唱。
这条叫“西街”的巷子没有迎来一个正儿八经的流浪歌手,但每天可以听见很多歌声在巷子里回旋,歌声来自一些特殊人群,他们靠那声音获取人们的帮助,然后换取食物。因为行动缓慢,那声音像地鼠捕食在沙土上的响动,细碎而清晰,几乎可以用耳朵辨别他是否捕到食物;若声音响亮悠长表示食物充足,声音低沉又断断续续表示收获惨淡。
我住在三楼,距这条巷子200米,那些声音大多是从我楼下流过去。
在这些声音的主人中,一位失去双腿的人趴在一块可滑行的木板上,他长期出现在西街。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人们无法从他的歌声中辨别他的故乡。也许他没有故乡,在他失去双腿那一刻,故乡也一并失去了。他只能以手代足去接触故乡的泥土,但这与亲自走在泥土上的感受大不一样。
不过他还有上半段身体,好歹这半个身体让他得以存活。有时他唱歌提不起劲,该是高音的部分却以中低音滑过去,那声调恰好是《二泉映月》里转音时低沉嘶哑的味道。
对于这位残疾人,人们在同情的时候也表现了警惕。在类似西街这样的小巷,时刻会遇见几个残疾人,他们有的真的残疾,有的假扮残疾。人们的同情心是悬在心尖上的露水,就像日月之精华。因此,在受到虚假落难者的欺骗时,人们会痛心疾首,会心灰意冷。
也许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实,在西街出现的这位残疾人将自己的截肢部分裸露在外,令人看着是一种残酷的可怜,无法同情,也无法不同情。
我在意的是他的歌声。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歌声送到西街。他的嗓音并不好,但唱得十分投入;嘴角右边有一条纹路,唱歌时,那纹路展开,像一片叶子落到耳侧,也像一朵隐藏在脸部的模糊笑容。这笑容在阳光强烈时更加显眼。
他的歌声与滑板在地上蹭出的声响混合在一起,组成粗糙的喧闹,这种声音闭门听到是一种厉害的骚扰,而站到他身前,那明亮光线下展开的脸部纹路出现在你的视线时,你就会被那引线似的纹路牵到他的心境中。你可能会感受到一场难以说清的悲伤,若你听过《大悲咒》,走进你耳朵的他的唱曲,就会变成那些经文流淌在你的血液。这时,你会想到人生短暂、及时行善等等这样的感悟。你不会在意他的唱词是当下最为流行又粗制滥造的。
当然,人们不会时常感叹“人生短暂”,因为有时也会感到人生漫长。
不管人们心情好坏,木板上的滑行者总会出现,他的歌声总会响在这条巷子。夏天时他来得勤一些,唱的曲子也欢快一点,在那滑动的木板上站着一个比他高的箱子,里面装着唱曲用的音响,也顺带在箱子顶端开一条投放钱币的缝隙。箱子是黑色的,与夜晚的颜色一样。但它不是夜晚的颜色。夜色虽然深沉,偶尔会有星光,箱子是一种单调的纯粹的黑。
我很想在他箱子的一侧画一个太阳,另一侧画一个月亮,在这太阳和月亮下画一些高山流水和花草树木,这是我从小喜欢画的事物。但又一想,也许他根本就喜欢黑色,这是一种封闭但安稳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