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世界经典散文
一、先有树?还是先有村?
2002年深秋,小独头村,在村口,一位青衫黑裤,须髯皆白的年逾古稀者,以一种试图穿透我的语气,凌厉地这样质问我,仿佛我可能是被赋予某种使命的揭穿者,精心窝藏着一个确凿的答案,却秘而不宣。村庄呈长条状,透过树木、树叶、低低的砖墙,这些零星的遮蔽物,能看到从村口到村尾摆列着的几十个院落的屋脊、院墙、树枝上,到处挂满黄澄澄的玉米穗,而每家院门口的菊都还金黄、红紫、粉白地开着。整个村庄惬意舒展地靠在被秋风染色的山体上,红、黄、绿、褐……丰饶繁盛的余味拥挤在空气中,而我,面对一位老者的质问,悲喜难辨。
从那个秋天的那刻起,我不得不用迟疑和无奈的微笑,来应付对面频繁更换的提问者的质疑。他们像坚强不屈的联盟者,用同样一个问题,将我死死地钉在了时间的审判台上。我跟他们,像一座山和一捧土,一株古木和一粒种子。无力和孤独跟美誉一样,都让人懊恼羞愧。直到有一天,我整理照片,在一株古柏粗硬干涸的纹路中,发现星星点点嫩黄的草籽和树叶,黑色的蚂蚁尸体,白色的小石头,它们以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一株古木的表面,竟然吸附着这么多事物,那么除去这些人类肉眼能分辨和看清的,还有多少事物曾经和正在经过它们呢?显然我们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事物,正是古木千百年来存在着的证据,如此,那些提问者们或许并不需要一个真正的答案,他们只是将解决时间迷团的希望托付予我。就像我要养大一个孩子,担负一个家庭这么简单,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一个群体,不止要给古木以修枝、施肥、洒药、补洞、立支架、做围栏、竖石碑,也不止要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拍照、存档,还要通过这一系列工作将古木和村庄的命运梳理明白,给它们年岁的确定,身份的确定,甚而是存在的确定。
如此重托显然以个体单薄的能力是极难担当的。仅鉴定树龄一项,就让我为难。我不能运用仪器残忍地刺穿一株古木的躯体来获取它的年轮,这样带有破坏性的行为,在政策,在村人,在我,都是不忍。好在表格里有真实树龄、实际树龄、传说树龄这些可迂回的软性词,一些与村庄相关的猜测,多少为古木网开一面。而关于古木的身份,我能给的也只是个笼统的概念,比如,一株柏树,为柏科,还分为3个亚科——侧柏亚科、柏木亚科和圆柏亚科。而侧柏亚科又有侧柏属、崖柏属、罗汉柏属和翠柏属;柏木亚科有柏木属、扁柏属和福建柏属;圆柏亚科有圆柏属和刺柏属。全世界柏科约22属,近150种,我国产8属约30种。在他们的概念里,天地之初就有了山河了,那么有山就有树了,有山就有村了,树和村,都是山河大地一样的年岁。更多时候村里人和他们的祖辈用口口相传的方式定义了一株古木的经历和名字,他们叫万年柏、石柏、神柏或者某村柏种种,即便你再修正,他们都不认承。这些古木,是柏,但又不是,它是村庄里的神,村庄的施福者,同时也是村庄的惩罚者。一株古木接受的供奉和祈拜并不比一尊佛少。村人们敬它,怕它,而有时也会在心里悄悄地骂它、伤害它。他们像对待村庄一样,对古木的情谊是复杂的、交错迂回的、既爱又恨的。
通常一株古木承受着几代甚至几十、几百代人的敬意和膜拜,即便一株枯死的古木,村人都不会轻易砍伐,而是听之任之地存在。传说中,村庄有多久,它的年岁就有多长。所以它曾经挽救过的性命跟它舍弃过的性命一样多。在它不断地使人挣脱病痛的同时,它也无情地拒绝过哀求。在水神山,一株细瘦的枣树成为柴花公主生命终结的链索,通过它,柴花从尘世走进了冥界的大门,结束了绵延不绝、担惊受怕、悲愤无望的尘世之旅。显然一株古木能承当的,并非是非因果,甚至它不分善恶,它只是一个媒介,一个穿越的契机,它迎来送去,而余下的事情,怕只有黄泉里的柴花自己知道了。
通往天圣阁路上的一株满目疮痍的古松,让人忍不住心疼。在它身上,有很深的勒痕,像是栓牛、栓马的印迹,而它的根部,又有被烟火熏烤过的深色,它的整个貌态都是萎靡的,叶子稀疏,发黄,树身因为疤痕的缘故,现出一种扭曲的气象。但它粗壮的树身明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年龄,树围130厘米,是一百年以上的三级古木了,因为生在村外,而使它无法享受到村庄的庇护和被村人敬拜的特权,它是被村庄遗忘了的古木。或许它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等待,等待某一个人,某一种机会,某一次偶然,等来发现并使它发光的事物?
大吉的古柏在前几年被龙抓(雷击)了。村里人说,被龙抓的树,都是替代村里某个罪恶多端的人接受天惩的,它身上留下很深的被烧烤过的`印子,粗深的、窄细的、蜿蜒的、笔直的,十道,百道,千万道,像谁用笔画下般有序。它死在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和瓢泼大雨中,它的死,惊醒了村庄里沉睡着的罪孽和良善。
东潘村,一座沿坡而建的村庄,一位老妇细声慢气地说,你问这棵树啊,我大(爹)活着时说,他小时候就一搂粗了,你算算,这树多少年了。
老妇已80挂5,是过了73、84闫王不叫自己去的人了,他爹如果活着,怕也有150岁了,他爹记得就一搂粗了,那这树大约也有200年了。
她说不止不止。300年也够了。族谱里有记载,建村时就有了。再说当年潘仁美他爹在树上拴过马呢。
潘仁美是传统侠义小说中的大奸臣,但历史上并无此人。其原型是宋朝名将潘美,潘美行伍出身,官至宣徽北院使。曾参与陈桥兵变,拥立赵匡胤称帝。宋朝建立后,灭南汉,克贺州,智勇双全,屡立战功,跟说书唱戏的里传说的潘仁美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村人不认这个,只说,害死杨家的人,那还有假!
北宋至今都800多年了。
她又说,就300年。
我们笑笑,摇头不似,点头不是。
是株槐,在村口,树围370厘米,树高约摸16、7米,长势良好。腰身里缠了无数块新的旧的红布,拿红绳系着,枝条上长的短的红布条,远观,竟是一株彩树。彩树上面,顶着整座村庄。下面有香案和香炉,还有残留的供奉——是蛋糕,干了,硬了,散了,有几只苍蝇盯着。坐在上面的人俯视着古树,跪在下面的人仰望着古树,烟雾弥漫,也分不清到底是香烛的,还是烟袋的,尘带的还是天赐的。
差不多每个村里都有一株年代长点的古木,在街心,村委会,学校,庙院,或者家院里,传说里的远行人,跋山涉水回到故里,因为一株树而找到了被毁坏的村庄。也有族谱记载,因为一个人的无意之举,使一座村庄拥有了一棵罕见的古木。而我也见过一株古木孤单地守候着一座坍塌的、空荡荡的村庄,它孤傲而清绝,枝繁叶茂,凝重,有深陷尘埃却远离俗事的藐远状,抵触和疏离着人世翻滚的凡俗气,衬得那个快要灭绝的村庄灰暗无光。800余株古木分散在500余个大小不均的村庄之中,它们树种不同,树龄不一,形态各异,地类有别,但它们存在,并将被保护,是村庄的神,亦是大众的神,被参观,景仰,惊叹。
我还是会在每座拥有古木的村庄里,与他们一起,纠结于先有村还是先有树这个问题。我无法于问之所问的存在中肯定一个最好的答案,来证明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村,也无法从通达古木的天然方式中清理出最佳、最近的解释,就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一哲学命题一样,先有树还是先有村也同样进入时间的黑洞。是村庄见证了古木的枯荣?还是古木见证了村庄的兴衰?它们共同存在,拥有与生生灭灭轮回不绝的生物们一样的命运,生和死,在与离,去与还,聚与散,一切都是定数。谁先谁后,谁多谁少,谁失谁得,都不再重要。这些上千年甚至传说上万年的古木在越来越旧、越来越破、越来越老的村庄里,苍郁或者凄零地在四季中默默枯荣,有的身体里住满虫蚁和花朵,有的成为某物的栖息地,有的枝条被雷击、被锯掉、被火烧、被风折,有的树身空了,将死未死,苟延残喘。是欢愉太短?痛苦太长?还是仅仅因为年月太久长,耗干了血肉和精神?煎熬,这种常态或许不仅仅是我们人类的,可能也是古木诸物的。而在这样寻访和纠缠的过程中,我渐进入一个迷境——古树、村庄以及它物构成的迷境,像另一个人间,有老小,男女,体积大小、强壮孱弱,贫贱高贵之分,我穿梭其中,旅行远足,偶尔停顿,遇见可遇的,离开要离的,并试图找到一个确凿的出口,进入深处。
二、槐抱榆?还是榆抱槐?
是一只鸟?还是一阵风?抑或是谁在无意中挥动长袖,不小心种下的因?经过日月光华,风雨灌溉,经过物种间相互抵触、交锋、接纳、包容,才有了几年,几十年,乃至更长时间之后,我面前的这株古木:外观是榆的,内里是槐的。枝条是榆的,树叶却是榆和槐的。传说,槐是唐槐,榆是宋榆,榆体包着槐体,槐已枯朽,榆依葱郁。但仔细翻掀它们的树叶,还是能掀翻到不一样形状的叶片,小小惊喜,若火花,闪烁在夏日黄昏。槐树叶是椭圆形的,没有锯齿,比较薄,贴在手心里,有一种温润感;榆树叶也是椭圆形的,但有锯齿,相对较厚,放在手里,支楞着,远隔着。两种叶子同生同灭,同展同谢,如果不去一片一片用心去摸,单凭肉眼是永远也分辨不出来的。榆和槐都是落叶乔木,榆是榆科落叶乔木,槐是豆科落叶乔木,它们的叶子都可食用,早在饥饿年月,榆和槐就是村里的救命树,是食物用材,春风一吹,细嫩的榆、槐叶便绽出绿意,尔后,成为百姓裹腹的主角。直到叶子们老得嚼不动,田地里开始有半熟的粮食,榆和槐们摇晃着光秃秃丑陋的残躯,才真正开始一株树的生涯。而这样一株将两类树种合二为一的变种树,在当时,显然更稀罕和珍贵,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红涧沟,植被茂盛,柏、黄栌等古木多达9株之多,每跨一条沟,跳一道坎,每遇一株,都令人欣喜一次。书上说,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在山川田野,在众树乱草之间,与一株古树的相遇,算不算久别重逢呢?那种初见的隔阂和陌生全然未有,有的,只有沉默相对时绵延不绝的温情,仿佛你我古稀,苍苍相望,心下安平。后山一株与藏山榆抱槐树龄相仿的古木,跟藏山那株古木又不同,这回是槐生榆灭,槐在外,榆在内,槐粗大有气势,榆瘦小但不孱弱,两树紧紧相抱,枝叶相缠,繁茂,直指苍天。
巧合的是,两株合体树,都在远离村庄好几里的地方,而未长在人口密集的村庄里,不能说,这也是上天故意如此安排。只有远离烟火,远离欢愉是非,才可能滋生这种奇异而令人感叹的神迹吗?
有个故事,说当年日军调集大队人马,攻占藏山祠。为保护文物古迹,避免在祠内与敌作战,军民主动撤出,日军随即占据了藏山祠。那年冬天,大雪飞扬,天寒地冻,日军耐不住严寒,决定锯倒榆树烧火取暖。当钢锯下落的瞬间,榆树根部喷出血水,血水喷洒到雪地上,片片殷红。日军吓得僵死在地,其它日军以为“藏山灵感大王”赵武显灵,惩罚他们践踏神庙、砍伐神树的罪行,急忙齐跪于大王塑像前,磕头告罪,发誓再不敢来藏山祠。两树合体,这种生死相依的情意,无法分割的深情,说爱情,说亲情,说友情,说忠,说义,都再贴切不过。也或许,它并非我们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这么贞烈,它同样有逢迎,不得已和无奈在。
藏山因赵氏孤儿得名,赵氏孤儿因程婴保命,君臣在藏山石洞藏匿达15载。15年,程婴含辛茹苦,将全部心血倾注于赵武身上,读诗书,阅经传,习武练功。这个容身的石洞,何尝不是一株古木,用自己的沉默和宽厚,德行和忍辱,精心而小心地环抱着程婴和赵武,使他们免受残杀,免遭危难,免流离失所,免无枝可依。在藏孤事件约100年前,离仇犹古地200公里外的绵山,介子推与母亲在熊熊山火中抱树而终,三天三夜,大火熄灭,灰烬处,血肉全无,只留下一个硕大的树洞,空荡荡的,像一只清明的眼。也像一个大大的句号,将灵魂安妥地圈住,再无纠结和奔逃。那是怎样的一抱啊,全无一丝犹疑,人和树,树和人,树抱人,人抱树,性命的、躯体的、魂魄的,向着永生,死亡,时间深处。
南庄村残垣断壁的真武庙,藏着一株约300年的古柏,其枝条像五指,中指和无名指已枯死,而就是在这枯死的枝条间,一茎细瘦的榆正在努力地长成,阳光透过浓密的柏叶,照着小小的叶片,那么瘦,那么细,那么小,好象风一来就要掉了,可是它却在两枝枯木间好好地长着,此刻,柏是给予它、支撑它、温暖它的生命,而再几十年,百年,又是谁抱谁谁予水谁暖谁呢?日升日落,月缺月圆,草木枯荣,山河变换,时间蹑足走过,大地之上能留下多少痕迹供后人一一分辨?
东坪村,古树,是槐,不在山庙,也不在村口,偏长在人家后院,探出大半个身子,茂盛的树枝基本就长在家墙外,再加光照不均的缘故,树冠有些歪斜。是上午9点多,墙外树荫处坐着人,几个小孩拿棍子撵着跑,还有一个小孩安静地拿着个旺旺小面包站在那里边吃边看。
我问:老人家,这树是你家的吗?
他耳背,啊啊了半天,才答:不是,是喜才家的。
他一喊,朝南的院门里走出一个黑瘦的男子,近60岁,停下来的小孩便都喊,喜才,喜才。
喜才家是四合院,瓦房都有些年头了,窗户都是早年间的梅花格,东房、西房都残破的很。破窗户里能看见一些旧家什胡乱地堆放,尘土满屋。南房是厨房,半边外墙都是烟熏火烤的痕迹,他说他家就他一个,人住在正房。院子里破缸中栽了几苗花,有月季,洋绣球,还有一盆柳叶桃,西角门出去,是一个不小的后院,蒿草半腿深,古槐便从蒿草里直窜出去了。
他说他爹以前是地富反坏,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于是把他抱养来了。
“老*西心心念念想让我生几个儿子把他的家业传下去,老子就不听他的,该卖的卖了,该给的给了,完了媳妇也没找上,儿子也没养上。老*西地下有知,非气的鼻子歪了不可。对了,现在青花罐值多少钱?老子那年上了侉子的当,200块一个罐子,卖了4个。你们城里人,知道现在的价格,是不是拿那个上了鉴宝,能卖个十来八万,百十来万?”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茬。倒也好,他似乎也用不着我接茬,又问:
“你们要量树,这树也是古董?给钱不?”
我又笑笑,烈日下仰头,眼里热辣辣的。槐,有望怀之意。这株槐下,谁在守望呢?还是无比失望?
想到槐抱榆、榆抱槐,一百多年前,要是这株槐被另外一株无论怎样的树环抱住就好了,那样,即便死了,也不至于魂灵不舒展。古槐倒不至于言语,它歪斜的树身,努力地将头伸到外面,大街上去,村庄里去,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
大车沟的山里,遇见一株荆抱楸。楸树,落叶乔木,树身高直、叶大。荆,落叶灌木,叶有长柄,掌状分裂,开蓝紫色小花,枝条可编筐篮等,这样两种各各不同的树成为一株,真令人惊奇了。生命的相互包容,相互扶持,不止是人类拥有的。世间万物都在彰显着这一美好的品质。看到一则关于大马哈鱼的故事,说母大马哈鱼在产完卵后,就安静地守在一旁,刚孵化出来的小鱼还不能觅食,只能靠吃母亲的肉长大,大马哈鱼忍着剧痛,任凭自己的孩子残忍地撕咬,小鱼长大了,母亲却只剩一堆骸骨。而另一则故事说的是微山湖的乌鳢,它们产子后便失明,只能忍饥挨饿,孵化出来的千百条小鱼天生灵性,不忍母亲挨饿,便一条一条地主动游到母亲的嘴里,供母亲充饥,母亲活过来了,子女的存活量却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它们心甘情愿地为母亲献出了自己年幼的生命。生命孕育生命,延续生命,滋养生命,无数或短暂或长久的生命在天地人间循环不止,绵延不息,组成了面前这个阴晴不定的世界。
漫长的寻找和发现的过程中,大地之上还滋生和隐藏着多少榆抱槐,槐抱榆,柏抱榆,荆抱楸或者某抱某,某某抱某某这样的古木,是我所未遇到的呢?
夕阳正好,从古木这边,穿过藏山门楼,能看见那块日落晚照的大石壁,石壁呈苍黄色,据本地崔姓摄影师说某年那块石壁上出现奇幻,光怪离奇,分外妖娆,他甚至立照为证,但见过它的人真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人看到的一块光洁的大石壁。此刻,大李还在研究榆抱槐稠密难辩的叶子,他叹口气说,找只蚕宝宝就能分清榆树叶子跟槐树叶子了。
我的手经过这些或薄或厚,或软或硬的叶子,似乎感应到榆和槐的叶子们的心事,如空中飞鸟,又似水中游鱼,在时间中,一切都在漂浮,在游移。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是某叶,亦会与它们般,在一株既生机勃勃又枯朽不堪,既是活着又仿若死去的树上,相依相靠,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