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跑了原来的样子的经典散文
过了三月,风婆婆持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地就让大地改变了面貌。她让河流苏醒,森林歌唱,转眼间雪化了,树叶绿了,风婆婆是天地间最辛劳的园丁。这很像一则童话的开头,正所谓美好得一塌糊涂。而真实的人间日子,却往往有另外的剧本结构。
一天夜半,我被一阵怪声吵醒:呜呜!急忙从小卧室披衣而起,顺手到门后抄起从崂山脚下买的树根拐杖,搜寻半天,发现是阳台的窗户被风吹开了,松了口气。怪声是从一只白色塑料袋里发出的,那里挂着一只冻鸡。起初,我以为冻鸡活了,念头一闪,果断否定。我把装有冻鸡的塑料袋系紧,关闭上窗户返回小卧室,声音消失了。但我却难再眠,倒在床上胡乱翻书,我知道春姑娘还未睡醒,风已开始忙碌着为其做嫁衣。
2014年春节,携家眷回老家县城陪老母亲过年,其实年味已经很淡。春节结束,返程时母亲从家中追出来,我的车子刚刚发动,正准备松离合器。母亲提着一只塑料袋,说:“节前你二舅从乡下送来只笨鸡,我早不吃肉了,你们带上吧。”我虽面露难色,知道拒绝无用,只好给车熄火,打开后备厢,把冻鸡放上——这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车后厢里早已装满带有故乡色彩的东西,包括一把不施农药的韭菜,几棵茴香苗,说是对身体好。母亲不知道,吃一次两次的绿色蔬菜对身体起不了多少作用。其实,我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就是小时候吃过的枣花糕,上面有好看的图案,带回家吃了一个星期。人的味蕾有顽固的记忆,餐桌上,每每都被一股枣香味勾引沉迷,感觉故乡的水汊子又浮现在眼前。
父亲死后,母亲成了孤家寡人,独自住在一个三套间里,好在身体不错,年近80岁了还能骑单车到市场买菜。较之当下许多孤寡老人,母亲的晚境不算凄凉,毕竟有四个儿女侍奉着她的生活。母亲说:“最难受的是没人唠磕。”无人说话,找人聊天成了母亲晚年的最大需求,而做儿女的,往往体会不到这一层,以为人老了有吃有喝,就等着上帝来收拾残局,还需要这么多的倾诉做甚?有趣的是,母亲与人说话时常记不住内容,说过的话第二天就忘了,说完就完,随手扔进了风里。这让说话这件事丧失了哪怕是一点实用的意义,甚至不能实现头一天的践约,“哟,我说那话了吗?我咋不记得。”经过提示,记忆复活,这让她本人颇觉尴尬。
我建议她备一小本本放在门后鞋柜子上,一、二、三地列下每天要做的事情。一天结束,给每一桩完成的事打勾,完不成的明天继续保留。这个建议得到了母亲的积极响应,夸我聪明,夸得我脸发烧。她早年是语文教师出身,而且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做这件事应该简单。但母亲又随口说出一句话让我伤感备至,她说:“就怕是过些年,老得连这小本本都忘记了。”
这让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晚景。我不敢往深处细想——有些事情一旦深想,会患上抑郁症。会悲叹,会绝望。
父亲去世后,我几乎每天都和母亲通一个电话,从电话里就能听出其日渐衰老了,似乎是每天都老一点。母亲表述最多的一个记忆画面是:“那时候我每天给你们做饭,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七嘴八舌,你爸爸爱喝两盅……”
“好啦,打住!”不等说完,我急忙打断她,近乎粗暴。我甚至大声说,“妈呀,人不可能回到从前,如果到今天一家人还没变化,那有多麻烦!啧啧,你想啊,假若我们都不会长大,至今啃老,你能受得了吗!”电话那端,片刻沉默,我能听到一个老人内心空洞的回声,有多么无奈。
母亲描述的情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画面很温暖,但过于眷恋只会伤心,对健康不利。时光的轮子昼夜滚动,不能停留定格。河道里的风一年年地吹刮,今年的风已经不是去年的风,风吹跑了原来的样子。人只能随遇而安,一茬茬地活,最后完成被收割的过程。即便记忆,也不能完成对时间的定格,因为记忆会变形走样。世上能定格时光的只能是另一种物质的存在,比如旧照片,挂在墙上验明什么叫物是人非;比如残破的陶罐,从泥土里挖出来,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试图讲述原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