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经典散文

李盛

炕经典散文

  前几天师父写了一篇文章叫《四方坑》,他每次快写完一篇文章就搜肠刮肚的想下一篇要写什么,我开玩笑说“坑”写完就写“炕”吧。不想他老人家为了成全我的心血来潮苦思了两天,最后告诉我实在想不出炕上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他暂且放弃了。我被他的认真逗乐了。对于已经搁笔数月的我来说,远没有要写什么的冲动,认真想想,“炕”对于我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它不过是老房子里的生活必需品,长大过程中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甚至可以忽略的一种温度,就如体温一样,从来都无需记起。

  可是,从那天开始,脑中时不时就会蹦出我在炕上的种种回忆,惹得我的心毛毛的,又想动笔写写。

  我不是出生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没有白衣天使的微笑迎接,甚至没有邻里大妈大婶的热络帮忙,爸爸正巧去城里买东西,早产数日的我在一个黎明的早晨,在妈妈一个人自给自足手脚不乱间出生在了那方温暖的炕上。那方炕见证了妈妈爸爸的洞房花烛,迎来了我的两个哥哥,又迎接了我。她仿佛早已见惯不惯,也注定我出生的低调。因为孕期妈妈营养不良,我又因为妈妈下地干活太累而提前出生,所以出生时气息微弱,哭声完全没有别的孩子的声音洪亮,浑厚有力,只是蔫蔫软软的哭了两声,二哥翻了个身,“妈妈,咱家的猫又吃死耗子了?”“不是,你有小妹妹了,快起来给妈买点卫生纸去。”就这样,我这只被误认为吃了死耗子的猫就简简单单的完成了出生的全过程。当然,炕角那只猫并没有被我惊扰到,还在甜甜的深度睡眠中,我也有了自己的乳名“猫猫”。

  不足月的孩子总是很瘦弱,据说我的脚只有成年人的拇指大,所有人都啧啧地说我活不成的,没想到我竟能把自己吃成如今这样圆圆滚滚,也是奇迹一个。当然这都是后话。活得成活不成除了营养不良还有一个大问题,我是超生。计划生育在各村闹的沸沸扬扬,超生的家庭不是被抄家,就是罚款到破产。我当然发挥着懒猫的本性,在那暖和的炕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努力长肉,完全不管炕外的“战火纷飞”。计划生育大军已至,我还是不管不顾,我爸坐在炕沿指着没心没肺的我说,“反正孩子是生下了,那不是,炕上睡着呢,有本事打死她,打死她就没事了。”我这平时文质彬彬,匪气上来的老爹还是没人敢惹,就这样那方炕没有见证到我的“被斩”,我在铺着厚实的炕上一天天长大了。长到三岁,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见证父母结婚,几个孩子出生的炕,我也对它没能有太多的记忆。

  我们搬到了县城,租住在一个很大的大院子里,只是院子中的房子很小,炕也不大。我的启蒙教育也是在那方炕上开始的。北方的冬天屋外总是寒雪肆虐,屋内总是温暖如春。地上的炉火红亮亮,炕上被烧的暖融融。爸爸躺在炕的最左边,我们俗称的.“锅头”,也就是离炕火最近的地方,最暖和的地方。关了灯,我爬在爸爸的边上,伸出手,他在我的左手手心点呀点,“这是几?”又在我的右手手心画呀画,“那这一共是几?”他在我的手背上写简单的字让我认,我在他手里也胡乱点点画画让他猜。我悄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其实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说他听到了。小孩子的笑点真低,不管猜对认错我总是一次次笑成圆团,直到笑累了,学累了,在暖和如体温的炕上睡去。

  从两三岁我的头发还没长多长开始我就喜欢揪邻居家小女孩的辫子了,妈妈见我太喜欢,从那时候起就开始给我留起了长头发,长到六七岁我的头发已经快齐腰了,站到地上人刚比脸盆架高一点所以很不方便,而且头发太长自己洗不干净,那时候我洗头发都是躺着洗的,就像现在在美发店的待遇,舒服地躺在炕上,炕沿边放着小凳子和水盆,头发放到水里,妈妈温柔的搓搓洗洗,等洗完了温热的水会从上面一瓢瓢的冲洗下来,水流顺着头皮划过每一个细胞激活小姑娘的所有想象力,最喜欢那个时候的,整个世界都是安静温热的。平日里我又总是靠在炕沿上,妈妈坐在炕上给我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子。那方炕如今想来已经满是斑驳,但是那个时期作为小女孩的我心里没有留下一丝斑驳。

  后来我爱上了姥姥家的炕,她家的炕跟我家的不同。我家的炕总是小炕,里外屋两方炕都只占地四分之一,所以地的面积比较大。而姥姥家炕却占整个屋子的二分之一,整方炕南北延伸贯通两边的窗户、墙壁,炕上挤一挤能睡六七个人,人跟人是贴着的,贴着身体,贴着心,那样的炕往往能见证一个家庭六七个孩子长大直至结婚,人跟人太近便没有嫌隙发生的可能,即使兄弟姐妹吵架了当晚上睡在炕上谁还是躲不开谁。而且炕上暖融融的气氛也蒸发掉了白天所有的不愉快。因为姥姥姥爷年纪大,所以炕烧的格外热,又因为炕上睡的人多,所以我常常需要伸出胳膊,蹬出腿凉一凉,透透气。如今睡在暖气不热,冰凉的床上总是特别怀念那样的“透气”。

  我最喜欢那样的大炕是因为它面积大,白天可以在上面跑来跑去,滚来滚去,在上面红色的小台桌上学写字、乱涂画,用枕巾枕套叠洋娃娃,在那里跟姐姐学会叠小船,叠纸鹤,就像把我这一团小肉肉扔在最广阔的大地上那般自由。在舅舅舅妈哥哥姐姐都在的时候,这个四方的小家却可以把所有人烟、所有气氛包裹进去,大人们吃饭坐在地上的方桌边,小孩子们坐在炕上,灶台就在进门挨着炕的地方,锅中蒸煮的饭菜冒着腾腾热气,炕上烧的烘热,妈妈舅妈们地上转着端菜。姥姥因为身体不好总坐在炕头,小孩子们和姥姥一起盘着腿坐在小桌子前凑热闹,打打闹闹总能吃很多,小时候从来不吃肉的我总是能在这个时候吃好几个大肉馅饺子。至今想起那样的场面总觉得那就是所谓的烟火气吧!

  姥姥家的那方炕对我来说还有一个神奇的能力,坐在上面就可以摸到花。人家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可是现在想来,那炕边上的家花真“香”。姥姥家炕的一边刚说了紧挨着窗户,窗台上总是摆满了花,仙人掌、仙人球、君子兰、洋绣球、天天开,叫得上名字的,叫上名字不会写的,叫不上名字的,满满一个窗台,偶尔的点点小花,各个貌不惊人,却装点了我整个简单纷繁的童年,那是我与自然相遇的开端。姥姥总是坐在属于她的锅头,教给我它们的名字,她很安静,却操持着全家,那时候推开门总能看见她安稳的坐在那里,那时候我以为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

  后来最常去的是舅舅家,因为舅舅家有姐姐一起玩,还有舅妈娘家的外甥女,我们三个同时在的时候床上肯定睡不下,我们就一起睡在炕上。小雨是姐姐的另一个妹妹,寒暑假她总比我早到,她会先拥有自己暂时的被子,现在想来那就是一个孩子先到先得的小小“主权”,可是我去了她总会把她的先让给我,那时候起我才学会了谦让。我们开始在炕上整宿的谈老师、谈同学、谈作业、谈考试成绩、谈懵懂的人生、谈那些小小的心事,直到三个人都累的说不出话,总有第一个发出浅浅睡息声。第二天睁眼醒来,我的肚子上会有只脚,姐姐的肚子上睡着小雨的头。我相信只有睡在炕上的人才能如此任性,那么不怕掉到地上。

  再后来我们终于买了自己的房子,里屋的炕和姥姥家的差不多大,我开始一个人睡到外屋的小炕上,那个炕不大,只有双人床那么大,我在炕上放着小柜子,小柜子里放着所有自己拥有的小玩意、小零食,在小柜子上方的墙上贴着大白纸,上面贴着小女孩喜欢的各种贴纸,粘着塑料管编的各种颜色的小星星,那些星星是夜光的,晚上闪着点点荧光,最上方写着“猫的窝”。我总喜欢将那个小炕用帘子拉起来,那样它就成为完全私密的空间,我在那里写作业、看《花季雨季》、编星星、绣十字绣,度过了我整个青春。

  之后我的生活就开始远离炕了,睡了四年学生宿舍的上下铺便更喜欢上了宽大的双人床、喜欢上了独立卧室,毕业几年也再与炕无缘,搬了几次家床一次比一次大,便把炕忘了。这几天零星的光阴碎片在脑中萦动着,却无意中把我惊醒。

  去年国庆时回去看了看我们出生的老房子,它的土质墙壁已经斑驳,露出土培砖,但是屋梁梁柱笔直,它在屹然坚守着,屋内早已没有人住空空如也,再看那方我出生的炕,我惊讶地发现她那么小,怎么能囊括这么多生命。屋外早已杂草丛生,而她的土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掉落,干净完好,它怎么能那么不起眼,可是又她怎么能那么坚固。那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今年新农村改造她已经彻底消失。

  有一天,当推开门姥姥家的房门发现锅头不在有一个瘦小的姥姥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有炕的家“塌”了。姥姥家的房子也因为姥姥姥爷的相继去世再无人问津,矿区改造全区搬迁,姥姥的邻里也都举家搬走了,舅舅家也在那批搬迁中住进了城市的楼房里,那一家家的炕也随即拆除、倒塌、消失。舅舅家有了干净的大床,也再没有可以一次承载三个人的地方了。我们各自长大,她俩相继结婚,我也去的很少了。

  我睡过的,留下太多记忆的炕仅剩现在我家的炕了,可是今年也念叨上了拆迁,也就是说,现在的房子拆了,我再想睡一回炕就成了奢望。我竟开始害怕起了拆迁。时代在进步,住房生活环境在改善,可是那些留给我最简单最温暖记忆的炕也在一方方的离我而去,是不是以后只有去农家乐才能睡上一次温暖的炕了。

  我本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本以为现在的孩子就是喜欢干净没有烟尘的房子,喜欢舒适宽大的床的时候,妈妈说姐姐带着小侄女去看爸爸了,小女孩看见家里那么大的炕兴奋的不得了,姐姐说,“能不能让我们家大响去你家炕上蹦一蹦,她都没见过。”小女孩在上面跑呀跑,蹦呀蹦,直到累极了。那就是小时候在姥姥家炕上跑着的我吧。可是我比她幸福,因为我蹦了整个童年。现在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卧室,有了书桌写字台,有了游乐区,有了属于自己的宽敞大床,它们干净、整洁,没有尘土的痕迹,可是他们是不是也少了些什么。

  从前的一代代人,他们在炕上出生、学步、长大,他们在炕上写字、吃饭、认识世界,他们在那里开始认知亲情,在那里开始感受生活,那里有代代的烟火传承,那里有家家的人气交接,我知道干净宽敞的床缺少什么了,缺少的是温度吧,炕火圈圈萦绕的热气烘烤着多少家人的心,它流淌进血液里,成为血液的温度,从来也不会想起,从来也不会忘却。时代总是在前进的,也许床也能完全代替炕的功能,可是我还是希望属于我的最后的那方炕可以留更久,那里有炕的温度,那里是家的踏实。想着爸爸现在一定在锅头倚着枕头打盹,妈妈一定已经烧热了炕火,饭该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