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着春天的名字入睡散文
在路上走,突然就想到了春天这个词。身边,有些花开了,有些花,却还在梦境里沉睡着。一树一树的花,浪浪漫漫的,这是我喜欢的季节,就像这天底下陷入情网的女人对男人的态度。在春天,总会想起一些人,比如后主陈叔宝。陈叔宝当皇帝不尽人意,却写得一手好文章,翻开南朝的文字,入眼就是他的《夜亭度雁赋》:“春望山楹,石暖苔生。云随竹动,月共水明。帛久兮书字灭,芦束兮断衔轻……”
古韵声声,显示着陈后主文学上的天分。对于一个文章写得好的人,我总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春望山楹,简单的四字,就是一幅幽深静谧的小品。
春望的姿态最美。必是一妇人,必是在秦楼,檐角上必挂有一串铃铛。暖阁里睡迟的人儿,在额头点画了梅花妆,然后起身,拿起朱笔,缓缓勾去《九九消寒图》上的印记。
一切都是慵慵懒懒的,仿佛春天就该是这个样。
有一次,读到了梁启超在饮冰室里集的一副对联,颇觉惊艳:楼上几日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西窗又吹暗雨,红藕香残玉簟秋。都是宋词里寻常的句子,凑在一起意境却美得不像话。
桃花随着春雨跌落。
梅花正在大风里归隐。
每一个春天,都有一些人随着草木枯萎。人间草木,草木人间啊,这是逃不脱的宿命。人这一生,是贴着草木生长的,就如草木贴着大地生长一样。绿色的河流总会干涸,荒漠总会在一个人的身体里起义。直到有一天,你用意志将其驯服,要么就等着被对方打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也是个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
立春是无声的,正是流水返乡的时候。你把姹紫嫣红的春看作是一出大戏,把立春当做了粉墨登场前的通知。看梨花彩排,听燕子报幕。熬了那么久,看过了那么多白天与黑夜的更替,才迎来了复苏的时节,理应登高,振臂呼喊。
多么好。有春风送暖,看千家万户挂起桃符。等待的时机已经足够成熟,任由头上的白雪高过山岗,这里那里,黑暗里破土的欲望,又浓烈了一些。
几场春雨,淋得门环惹上了铜绿。我早早起床,学古人,用井水漱口,把竹子当饭。
对面竹林深深,而我,喜欢对门那家先生的春云笔筒很多年了。尤忆儿时去串门,把笔筒搬上搬下,先生见了不以为忤,曾几次说要送给我,不想我只是喜欢在他那大书架下玩,却没有拿走。后来,先生调去桃园教书,一教就是十几年,直至退休。那个笔筒仿的是清朝的物件,青瓷为胎,珐琅釉彩,白皙如凝脂,筒壁一边彩绘着月季花鸟纹路,一边纹的是茫茫的云天。前些日子,先生走了,他的儿子财大气粗,据说把旧玩意一把火都烧于先生的坟前,也不知道笔筒还在不在人间。从乡下回来,我自己在书院门买了一个桃木的笔筒,只是提笔的机会少,没用上几次,跟以前的制式比较,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可惜,应该把笔筒要过来的。
表面上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却突然喜欢上了旧物,这种与现实脱节的滋味委实无法言说,渐渐喜欢上了停留在原地的修修补补。纸上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万难出口的话,一个是管别人借钱,一个是逼自己爱你。
在春风中,我们涌向大大小小的寺庙,先烧香的人与佛无缘,后烧香的人身不由己,烧香的动作只是让我们认清了自己。春天让人变得干净。从灵魂到身体,像虫在动,像花在开。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熨帖。
二月二,龙抬头时,我也抬起了头。我是炎黄子孙,你是龙的传人。每一个向死而生的生命,都曾经热烈生长过,哪怕后来斜阳照墟落,岁月掩去了人间的绝色。繁华的深处,总会有几处无名的古冢,寂绝的断碑,人生何处不青山,当彼此热恋的脂粉成为了昔日的过往,你从暮色中醒来,坐在牛车上,开始痛哭人生的薄凉。
桃花几重,犹如兵乱。
一个细雨霏霏之夜,被一个刚结识不久的朋友约出来喝酒。酒过三巡,朋友却一直在玩着手机,等他放下手机的时候,我已经离席出门了。春夜的小酒馆,冷清,昏暗,只有一个老汉,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的柜台摆放着一本破旧的《易经》,像是这个时代里隐居不出的高人。我拿出手机,问,结账能不能用支付宝?老汉摇头说不行,我们这里做的是小本生意。怪不得生意不能兴旺,我只好掏出钱包,把仅剩的身家递给了他,好像这样就能拂去他所背负的夜色。
回首萧瑟处,很多看似热闹的觥筹交错,实际上只是为了宣泄内心深处的寂寞,实在称不得知己。
在春天,我每次想到杜甫与阔别二十年的老友丘八见面的情形,内心就会一片潮湿。窗外春风拂荡,两个中年人坐在桌上,一饮十觞,陶然忘醉。只是这样坐着就醉了,又该以什么语气来散尽春光?眼角明明是欢笑,却透着无尽的伤感。这样的相逢是首歌,让人感动。君子之交淡如水,二十年如一日的等候,只为了今朝能一醉解千愁。
你曾是在细雨中用镰刀割春韭做菜的人,你也是在客船上用一身青衫勾销酒账的人。时间让一些人失去了当初的模样,却让更多的人懂得了珍惜。夜雨在无声地下,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多,多得像过江之鲫。
身披蓑衣,你是唯一垂钓的人。
春天啊,到底避不开的诗情,掩不住的画意,迎面是春风,归程是春雨。
俯身看春花,坐卧春草下。
在春色最深的时候,一个人走远路,去看荒野里的景色。在房间里呆久了,仿佛远处的水就该是这样流的,仿佛远方的山就该是这样静的。静水深流,青山如黛,一路念着王维的诗歌:言入黄花川,每逐清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就这样走着,折服于遗世独立的荒凉之美,我像是一个侵略者,看着满山的雾气落地为尘,忘记了手头还有未了的事情。就这样走着,渐渐被新生的绿光覆盖,整个人如同融入了一幅古典的山水长卷里,丈山尺树,寸马分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失落的心田豁然开朗,为之一亮。
南山在前,我站在一株桂花树下。这树,总也不显老呢。多少年过去了,叶子仍是碧色的。不像我们这些尘世中奔波的人,兜兜转转,大袖空空,皱纹却是添了一道又一道。静默地站立在树下,如同陪伴自己的前生。看斑驳的花枝,携了风,又带了雨,仍旧亭亭玉立,招了蜂,又引来蝶,开得那般热闹。
暮春三月,我注定要做人烟中的起舞者。
隔着岸,隔着坐标,隔着千秋万代的寂寞,任由暗流在心里涌动,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病灶,却无可避免要入骨入心的浩荡一场,一如树根对花朵的依恋,冷暖自知,血肉纠缠,一生不依不饶。植物也是有脾气的,或温顺,或静谧,有葱茏里的野性,也有苍茫中的憨态。
风猎猎,一边送风筝入云霄,一边将海棠花放下。古槐抽枝,松皮如鳞,看似荒野的角落,也能衍生无边的春意。短短九十日,花开至荼蘼,热烈过,喧嚣过,说不上遗憾,也谈不上风光。春光将尽,一切归于沉寂,就像眼前平淡的日子。时光如水,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停泊着,流动着,从不会泛滥成灾,源泉只能越来越小。正如漂泊一旦开始发生,就再也回不去原乡。我想,那些垂垂老矣的人,一定是听见了故乡的心跳,才会一遍遍喊着春天的名字。
小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春天。
长大了才晓得,对于眼前的大好河山,对于春天,我其实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