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优秀散文
想说说故乡的年。记忆里,在水源山,一到腊月,全村老少像是受到上天的感召,责无旁贷地投入到忙年的生活里,一忙,可达一个月之久。
其实在那贫瘠的岁月,有什么可隆重准备的呢?除去扫尘浆洗,余下的就是准备吃的了。但说来奇怪,我所有关于过年的兴头和趣味,均来自我九岁前所生活过的水源山。
也许世间朴素无华的,才是好东西。比如大雪过后两三天,出太阳了,屋前的菜地上还积淀了一些雪,青白相间,谈不上多么好看,却让眼神一再流连。我在故乡过的一个个年,同样朴素无华,但在记忆里渐渐有了审美之效,虽然普通平淡,却非常隆重,有一种非如此不可的仪式感,比如要贴门对子,连猪圈的门上都要贴上一幅……我家的中堂画每年都是松鹤延年图,两幅红底黑字的烫金对联左右并立。在它们的映衬下,屋里的许多摆设都变得庄重起来,仿佛沾染了仙气。吃年夜饭之前,一家人要烧上香烛,摆上供品,然后在母亲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在磕上三个响头。大年三十晚上,每一间屋里都要点上一只灯盏,长夜不灭……有很多的规矩和禁忌,这就是仪式感吧,有人类的虔诚在里面。什么是虔诚呢?虔诚就是信仰。如今,我们拥有很多东西,唯独缺少信仰。
在我们江南之地,腊月气温趋于零度,即使有好太阳,也觉得风刀割面。但童年的我,被过年的喜悦激荡着,哪里顾得上这寒冷?一趟一趟地往河边跑,卷起袖子,小手冻得通红,协助大人把过年要用的物品洗了又洗。河的两岸,人来人往,远行的人也归来了,一轮红日缓缓西移,最后没入地平线,小山村忽而暗下来,长夜是一条流淌的大河,河岸有一些树和零星灯火。灯火光亮处,就是我们的家。
过完年三十,一切都是新天新地,空气里有一股硫磺和硝的味道。舞狮子和舞龙队一拨拨来,一拨拨走,弄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但人人都欢喜。大人小孩在村里玩腻了,就随着舞龙队到邻村看杂耍,也忘了告诉家人一声……就这样,忘情地玩,可以一直玩到正月十五。
从年初二起,小孩子们要被差遣着去外婆家和三姑六姨家拜年,要走很远的辛苦路。但对于我来说,这才是过年的最高潮。过年母亲给我做的漂亮花袄子和新棉鞋,在这一刻,才有了意义。我穿着它们,怀着骄傲而喜悦的心情,走在去外婆家拜年的山间小路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闪闪发光。
早年走过的那些崎岖小路,至今仍一条条蜿蜒在我的身体血脉里。那广阔空茫的田野,有灰喜鹊喳喳叫着,麻雀们更加欢实,它们上下乱窜,仿佛为接下来的春天热身……
还余下点篇幅,说一说我回家过年常吃的几样东西吧,其实很家常,只不过里面有妈妈的味道,有故乡的味道,让人回味十足。
豆腐酿
据考,湘南郴州是客家人的流徙地之一,我祖上是从梅州过来的。豆腐酿作为客家菜酿里最传统的种类,在我家得到很好的传承。
我手艺没母亲好,我至今只会做油豆腐酿,水豆腐酿总煎不好,老粘锅,不会把握火候,几铲子下去,就成了一锅豆腐泥+肉末,虽然味道也不错,但到底看相全无,让人失去食欲。
豆腐酿想要做得好吃,诀窍各不相同。油豆腐酿的关键在馅料。我姐喜欢加些冬笋拌在肉末里,求其鲜美。我喜欢用鱼肉和虾仁做馅,虽然颇费功夫。尤其是剔鱼骨和剥虾壳时,需要几分耐心,但入嘴的滋味,是其他馅料无法比拟的。
我今天这盘油豆腐酿没做好,赶时间,肉全露在外头。我母亲酿豆腐的酿工,跟她包粽子一样,非常漂亮。这可能与她当裁缝做过手艺人有关,心灵手巧。我对笔头的感觉远比拿针线灵敏,所以,豆腐酿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
酿豆腐是顺着油豆腐的一个棱面,撕开一个口子,把馅料填进去,一定要塞得满满的,让油豆腐饱满而鼓胀,像十月怀足胎的孕妇,不知所以的骄傲和神气,只等进产房,下油锅,来一番煎熬。
酿豆腐要好吃,馅料重要,油豆腐本身也相当重要。我来湘潭多年,难得买到如意的油豆腐,都是皮薄肉少的干瘪货色,难以保全馅料的鲜嫩和肥美。
临武的豆腐实在,与水土有关,与人心也有关。小地方的人,没见多少世面,也就学不会刁钻和滑头。
每次过年回临武,水豆腐、醋水豆腐、油豆腐,我每天必须换着花样吃,才解一年的饥渴。
说着这些,今天的酿豆腐也上桌了,还是闭嘴吧!
临武鸭
有同学看到我在微信里说“年味”,给我留言:为什么不说说临武鸭呢?经他提醒,我确实才想起“临武鸭”来。
临武鸭太有名,号称“鸭天下”,与近年来“舜华鸭业”的广告满天飞不无关系。但除去第一次在长沙黄花机场看到“临武鸭”的巨幅广告有点激动外,我这个临武人,对那种小袋袋装的“速食食品”真的半点无感。“这有什么好吃的?”很奇怪外地朋友把塑料袋里的一个个鸭骨头嚼得津津有味,转而又同情起来:“如果,他们到了临武,尝过地地道道,用茶油、紫姜、大冲辣椒焖出来得临武鸭,还会嚼这玩意吗?”
我的孩子去外婆家之前,吃鸡肉。去过外婆家后,回到湘潭,看到我端出黄灿灿的爆炒鸡丁,不乐意了,嘟起小嘴:“怎么不煮鸭子?”我欲哭无泪,这临武鸭害人,害了外地人,还害身在外地的本地人。
能让我稍稍心里有点平衡的,是过年这几日,终于可以大快朵颐,把这临武鸭烧、炖、卤……使出十八般武艺变着花样折腾着吃。
我母亲的厨艺在烧制临武鸭这道菜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跟她的“红烧猪脚”号称“双绝”。我仔细观察过,老太太的“红烧猪脚”秘诀在于“走油”这道工序,具体怎么走,下回再分解吧。而她的临武鸭香而不腻、酥而有劲道,全在火候。鸭子在油锅里爆炒至我担心要焦锅了,她还不急不慢;鸭子倒入高压锅焖煮到我着急上火喊几遍:“可以了,可以了,快熬干了!”她才不温不火地把火阀关了。很奇怪,母亲每回端上来的鸭肉,汁水收得刚刚好,入口韧劲刚刚好,而且颇有看相。偶尔搞砸了,那一定是我,是我在一旁无事生非,瞎起哄酿成的。
偶尔,家里的新生一代,对外婆和姨妈们的手艺厌倦了,就偷偷跑到武水桥头的卤味店买卤鸭吃。哎——还真不错!跟家里烹制的'味道又有点不一样,尤其是卤鸭舌和鸭头,又韧又香。
说了半天,这临武鸭味道比一般麻鸭味道好,应该得益于这一方水土。武水是东江的源头之一,东江又是珠江三角洲的发源地。相传舜帝南巡,来到临武,被临武的青山绿水所吸引,在这里住了下来。我儿时经常在家门口,远眺舜峰寨,寨下据说是舜帝的居所。他亲临田间地头,教民耕种,有感于这一方百姓的淳朴和生活的艰难,就将一管白羽和四块黑石头赐予了临武的先民。临武的先民抱石伏羽七七四十九天后,孵出四只可爱的小鸭,这就是临武鸭。
说也奇怪,我幼时读书玩耍,一条武水河淌进淌出,每天不知道要淌几个来回,印象中,怎么没有群鸭戏水的画面?抑或有,只是我那时的心思,又怎么会在这一群乱哄哄的鸭子身上?
那时小城如乡村一样淳朴,一条小河静默地从小城人家流过。河上面的那座桥,经常有那么几个闲散的女学生,叽叽喳喳,趴在桥栏上看水面的波光,一色的白色棉衬衫和蓝色卡其裤 ,汗津津的面孔,在夕阳下发亮,是放学后的美好时光 ? ?
我那件白衬衫,不小心被同桌染上一滴深蓝色的墨迹,回家拿水泡了一天,变成浅蓝,像朵小小的牵牛花,不好意思叫家里另外添置,还是照样穿下去。
多年后,聚会,有个同学依然记起我白衬衫上那个小小的印迹。
糯米粑粑
对糯米粑粑的记忆,几乎是童年生活里关于大年初一的最初记忆。那些薄雾蒙蒙、呵气成霜的清晨,我和姐姐挤在小床上,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醒来。枕头下藏着我们昨晚得的压岁钱,床头边摆放着我们簇新的花衣服,厚厚的棉被这么暖和,一切都刚刚好,让人如此心满意足,不愿起来。直到母亲的厨房里飘来糯米粑粑的甜香,我和姐姐突然不再留恋,争相从被窝里跳出来,光着脚丫就往外跑……
我一向不喜欢甜食,但糯米粑粑是个例外。可能是水源山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必须都举行的一项仪式——碾糯米、做粑粑,改变了我的味觉,让我在漫长的等待中滋生了无数饱满的味蕾。
记忆里,腊月总以晴天为主,日头一天到晚地晒着,把什么都晒得焦干。我的母亲,还有整个水源山的婶婶们,似乎这个腊月不用做别的,她们整天在村头的小河里洗洗涮涮,甚至扔在屋角的一双很久都没穿过,可能也不会有人再穿的草鞋,也被拎了出来,丢进河水里,里里外外都被涮了好几遍。
放在米缸里的糯米也被拿了出来,洗涮几遍后,就用井水浸着,要浸上好几天。等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就碎了,便拿去村东头的碾坊去碾磨。这碾坊是我儿时最乐意去的地方之一。我帮着母亲,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填糯米,母亲有条不紊地推着磨,雪白的米浆汩汩流出,流进下面的木盆。当所有的糯米都化成了米浆,经过一夜的沉淀,糯米粉会逐渐地沉到水下,把上面汪着的一泓清水舀去,再用青灰裹进白纱布里扎紧,放在米粉上吸水过滤,直到糯米粉轻轻一捏,可以成团了,就可舀到簸箕里晾晒……这晾晒好的糯米粉,专门用来正月里做粑粑和汤圆吃。
有劳动力的人家,做粑粑不用磨,他们打粑粑吃,把浸泡好的糯米放进一个石臼里,再举起石棒一下一下用力击打,很耗费力气,只有青壮年才拿得下。这样打出来的粑粑更有劲道,更粘口,适合煎炸着吃。
我还是喜欢吃母亲做的甜酒糯米粑粑,雪白剔透,上面细细碎碎洒了一层金黄的桂花,香气扑鼻。我的童年,还处在一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而过年的全部意义,似乎就在于制造一种哪怕是暂时的富足感——水缸里装满糍粑,酒坛里盛满米酒,橱柜里堆满大钵子的鱼和肉,瓶瓶罐罐里有源源不断的糖果、花生、瓜子……
而被这短暂富足感滋养的我,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激荡着,连步伐都迈得比平时轻快。今天回头看那个一蹦一跳的少年,眼角不由有点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