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田野散文

李盛

丢失的田野散文

  大地上如果突然丢失了什么东西,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譬如一棵树,一只蜥蜴,一朵小花。

  我亲眼目睹着一片果园从这块土地上消失。这片果园夹在一条乡间土路和一条小河中间,路在它的左边,河在它的右边。园子中间傍路有一座砖头小屋,屋前是苹果和山楂,屋后是桃。我是有一年来地里看麦子的时候发现它的,当时它那一片炫目的桃花吸引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每一次来麦地的时候都从这片园子旁边经过。冬天和春天,一般都碰不上园子的主人。初夏果树坐果以后,主人就把家搬到了那个砖头小屋,一直住到把树上的果子全部摘净。他们是一对朴实的农村夫妇,他们在小屋旁劳动,他们的孩子放学回来就伏在一个木头杌子上不声不响地写作业。两年前我还来采访过这个小果园,男主人到屋后摘下一小筐青翠的肥桃,一个劲儿地让。他拘谨地笑着向我这个由村长陪着来的记者“回报”这片果园的收入,那个数字要比承包耕地高出许多(谁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实)。他说这个果园他包下二十年,跟村里签了合同然而,这才几年,这片果园就遭了灭顶之灾。我走近那片果园的时候,这里黑压压地站了许多人,路旁还停着两辆没有熄火的拖拉机。果园里的果树已被锯光了。他们先用锯把树的长长的枝杈一根根锯掉,暂时码在果园的四周,然后拨根儿锯下几根比较大的主干(这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树),再单独挖出它们的老根,装上拖拉机运走,随后用推土机将挖出的大坑推平。推平之后的果园平平展展,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如果走过来一个生人,他根本想不出这片地上曾经长过什么果园没有了,孤独地孑立在园子里的那间砖头小屋我想用不了几天就会从这里消失。如今这座小屋好象弱不禁风,我想它肯定经不住推土机轻轻的一触。我在人群中没有找到果园曾经的主人。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做着什么?但我想象得出他现在的心情。如果哪一天在地里碰上他,我还是能够认出他来:他个子不是很高,长得很敦实,微黑,给人的印象是比较老实,劳动以外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有时候还显得有点儿腼腆。

  离果园不远,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它是从一条大路上生出来的,它的末端通到一条大河的河堤。原来这条小路不是多么平坦,路面上长满了茅草,小路上有时走着下地的农夫,有时通过一队队羊群,一只羊儿不时地停下来,拿嘴啃几下地上的茅草,被牧羊人一声呵斥,它紧走几步,跟上了前边的队伍。走人走羊的地方茅草照样生长,一年又一年不见长高也并未矮化。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每一棵都有好几掐粗,夏天经常从这一丛树冠里飞出花喜鹊,嘎嘎叫着飞向远处。啄木鸟在高处“咚咚咚”地敲着树干,听见动静先是停了敲打,接着扑棱棱就飞走了。秋天杨树落叶的时候密密地在这条小路上覆了一层,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动它,有回村的羊从上面趟过,把这层树叶弄得有点乱,但是风一吹,又把它抚平了。人的双脚踩在叶子上面软软的,伴着簌簌的轻响。秋暮有多少黄昏我推着脚踏车顺着这条小路走,一直走到河堤上。现在那两排粗大的白杨都没有了(这肯定是去年冬天一帮有邪劲的人干的,那个领头的很早就已经盯住了它们),代之的是两排拇指粗的杨树苗,树苗排得整整齐齐,它的下半身刷上了白色涂料。路比原来显得宽了,平了,也直了,路表铺上了一层细软的沙土。我从上面走了一段,路面上印满了羊杂乱的蹄印和自行车的辙花,杨树的树桩留在路旁,像一只只瞪圆了的质问的眼睛。两排杨树会慢慢长得粗大,路面也会变硬,小路会生出新的风景,只是原来的那条小路,那条许多年的小路却永远地从这里丢失了。

  回村照例经过那个护林房,那个护林房住着一个老人,原来我以为他是个护坡的,村里有着他的真正的家。后来才知道他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冬天在这里,春节也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只有这么一个家。夏天我几乎每天都从他的门前经过,就经常遇上他从村里刚刚回来,他插好自行车去开门,车把上总是挂一把长长的豆角,他的自行车已锈成褚黑色,谁知道它驮着主人走了多少路。更多的时候是见到他坐在屋山头吃饭,有时候是用茶盅喝酒,有时候是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吃饭的时候他一般都光着上身。如果不是正吃着饭,他的嘴里准嚼着一支老式的漆黑的装旱烟末的烟斗,表情漠然地坐在石渠上。这种烟斗已经很少见到了,印象中他是我十年中见到的惟一的一个端着这种烟斗吸烟的人。我想他一准是村里的一个鳏夫,他嚼着烟斗的时候大概正回想着那些甜蜜的或者酸涩的往事。很长时间以来,因为住着这么一位老人,我觉得这片田野特别亲切,特别温暖。我想那些在夏天玉米长高以后从这条路上夜行的人一定也感到特别安全。只是我觉得老人该养一条狗,不然的'话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大雨如注的黄昏,在北风呼啸的清晨,在大雪飘飞的白昼,有谁给他做伴?如今,那位老人也不见了。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这片田野上怎么一下子就丢失了这么多东西。我忽然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的确有些怪异。我先是看见从护林房檐下伸出来的一截铁皮烟筒没有了,近了才看到原来没有注意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窗户成了一个黑洞,在卸下它的时候还扯下了一溜墙皮,带掉了窗边的几块红砖,可以想见干这件事的那个人使了多少没用的力气。在原来窗子的下面,那片用黄色涂料刷过的墙上,赫然写着三排石灰字:供肉狗/兖州肉狗总场供种回收/电话×××××××。如果这个时候走进这间小屋,肯定尚能闻到老人留下的气味,这种气味不是哪一样东西生发的,那是他的不大常晒的被褥、洗得不勤的衣服,他过冬的咸菜,他的那辆破自行车以及他在屋里生炉子做饭混合而成的。只是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它。大约为了证实一下是否真的就有那样一种气味,我把头从那个黑洞里伸进去,结果却发现这个小屋出奇的狭小,我想这个时候如果让我重新将老人的床铺、锅灶,他的桌凳、自行车一一摆放到这个小屋里,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这座小房子以后还有什么用途?大约是这么两种:供遭了急雨的人护身;供过路的人解手直到它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仔细想想,这片田野上还丢失了哪些东西?当然还有。在途经果园的那条小河的上游,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水湾,每年河里水大的时候,水流就在这里回旋,时间长了,这里形成了一片水泽,生出茂密的苇子和蒲草。前年秋天,我在这片水泽旁还看到三只野鸡,它们扑扑拉拉从一片苇丛飞到另一片苇丛里,它们展开的翅膀美丽异常。当年冬天,这片水泽却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围墙的外皮泥上了一层灰黑的光滑的水泥,一副要干正经事的样子。从门缝里望进去,那片水泽的中央掘出了一个大坑,当初我以为有人想在这里养鱼,可是两年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门上整天挂着一把大锁,我想时间长了,那个拿钥匙的人恐怕不容易开开它。从那个时候起,在这片田野上,我就从来没有见到过野鸡。而那条小河也没有再流过水,现在河底都被人们整平种上了麦子。

  这几年,我常在这片田野上溜达,每年的夏秋季节,都惊喜地发现野兔和蛇,但去年一年,我都没有见到过蛇,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它,虽然我和许多人一样,从心里惧怕那种爬行动物。我想,一片田野如果连野兔和蛇都养不住,那才真正让人害怕。

  丢失了东西的地方肯定会被另一种东西填充,但这却彻底改变了原有的质地。

  让我们痛心的是,这些新的替代物从来都没有叫我们满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