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之声散文

张东东

夜半之声散文

  近些日子,每到凌晨两三点我常会醒来,一时又难返梦乡,于是,轻轻走进书房,仰靠在椅子上,什么书都不看,只是静静地聆听夜半时分发出的种种声响,默想那些记忆中的夜半之声,倒也不失为一种修心养性的方法。

  可惜的是,如今的夜半之声,已很少有往昔那种怡人的意境了。寻常入耳的,多是夜行车急驶而过的喧嚣,或是夜逛人醉酒似的噪声。这些声响,只会让人心烦,何来悦意的感受。所以,我愈发地怀念起上世纪七十年代间的那些夜半之声来。

  记忆中的夜半之声,不仅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缥缈,更有一种意境幽远的静美。我的中学时代,是在上海外婆家度过的。那时候,每当夜深时分,在低矮狭窄的三层阁楼上,通过小小天窗,我常能听到悠扬的钟声,从外滩方向缓缓飘来。虽然,我晓得这钟声源自于黄浦江畔的海关钟楼上,但我宁愿相信,那是来自于天宫的乐音。‘铛……铛……’那余音袅袅的钟声,在夜空里不紧不慢地回响着,宛如圣洁的弥撒曲,使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与神往。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直到后来,偶然读到了蒲田泣堇写的:“我们灵魂的故乡是静寂的天国。灵魂孕育的所有美,皆是从这静寂中所产生。”从这句话里我推想;也许让我感动并引起我遐思的因缘,就是这夜半时分的静谧意境。遐想当年,蒲田泣堇在写下这些文字时,他是否也听到了月光下飘来的夜半钟声;那美妙的声韵是否也让他沉浸在一种无名的伤感之中;他是否也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惆怅之美;体会到一种纯洁的情感升华?我相信,对蒲田泣堇来说,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也可以说,这也是我在聆听夜半钟声时所产生的心灵感受。

  还有一种夜半之声,同样让我感到动听迷人。八十年代初期,我住在单位的家属宿舍楼里,那是一幢坐落在古运河畔的民国旧宅,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采用板壁分隔房间,隔音效果不好。有时候,半夜醒来,正是更深人静时,屋外正下着雨,房檐滴下的雨水打在窗外密密的树叶上,‘吧嗒,吧嗒,’颇有雨打芭蕉的诗情画意。此时,偶尔听到邻居家传来的些许声响,也会产生一种奇异的美感。诸如均匀的鼾声、模糊的梦话、秋虫的低鸣、或是风卷谁家窗帘的声响…… 尤其是在星辉闪烁的三更时分,有邻家的孩子突然从梦中惊哭起来,旋即,就有母亲朦胧的眠歌轻轻地飘来。静听这融合孩子哭音和母亲柔歌的夜半之声,我常会忆念起多年以前那些熟悉的声音来,寒夜里外婆的眠曲,油灯下祖母的乡谣,夏季五更时母亲早起操劳的.声响……如今,这些亲切的音响早已成为永久的消逝。但在我的心中,这些珍贵的声音将永远是世界上最纯情、最温润、最动听、最美丽的乐章。

  我留恋中的夜半之声,除了听觉上的悦耳动听,还有视觉里的赏心悦目。“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每读这两行诗句,我总会联想到夜雾、远山、古刹、寒乌,以及冷峭的烟波与伶仃的桅灯…… 这组凄清幽景烘托出一种灰蓝色的愁伤氛围,时常让我体味到一种冷隽的美感。想象中,正当瑟缩旅人在寂然怅惘之际,突然听到‘嘡……嘡……’的古刹钟声以清晰的频调荡漾了过来,那显得旷远、凝重、深邃的悠悠余韵,使旅人的心情瞬间泰然了起来。他追寻着钟声回首眺望,但见数只乌鸦正从寺庙塔顶上腾飞起来,‘哑…哑…’地惊叫着飞向透出森森幽光的夜空。像这些声画俱美的景意,在唐诗宋词里俯拾皆是,信手拈来一二吟诵,都会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比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风雨淅沥的韵音;又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那万籁静寂中的孤声;再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围炉的温馨夜话;以及“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那深夜孤灯下轻轻的叹息。

  夜半之声在唐诗宋词中体现出来的意境,也同样在绘画中得到了展现。我觉得苏州油画家颜文樑应该是非常倾心这种意境的。我喜欢他细腻描写四季三更景象的作品,如《渔光曲》《月光河》《重泊枫桥》《雪夜》《月夜炊烟》等系列的油画。品读他笔下冷冷幽景的画面时,最好选在夜深人静时分,此时,你孤寂默思的氛围恰好与他画作中静谧月夜的氛围相融会。可以说,能够陶醉在这样氛围中的人,也常常有着寂寂的灵魂,他甘于孤寂,他惯于默思,在静寂之夜的氛围里,他愿久久沉浸在对美好往事的无尽回忆之中。他喜欢那种隐约缥缈的夜半之声,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这些朦朦胧胧的夜半之声,本就是来自于蓬莱仙境的乐音。那也是开启他回忆之扉,启发他无尽遐想的神秘钥匙。

  在我的印象中,日本唯美作家永井荷风也像颜文樑一样,醉心于描写那种蕴涵着忧郁之美的夜半之声。如将他的美文意境比照颜文樑的油画意趣,可以说,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你看;“秋的夜半时分,静静的湖面与皎洁的月色融汇在一起,显得清幽而澄澈。夜风中有沁人的桂香正在随处飘散着,深邃长空,寂静万物,已处处呈现出秋色来。不知何故,这秋夜之景却引起了我无限的愁伤与缅怀…… 然而,渔人和蟋蟀似乎都不愿错失这美妙时光,稍作休整后,在月光下,蟋蟀又开始弹唱,渔人又重新撒网,那渔网落在水面的声响,那蟋蟀尽情的高唱,似乎都在宣告,自己才是这秋天的主角。”倘若将永井荷风的这段描述,用来诠释颜文樑的《渔光曲》或是《月光河》或是《月夜》你会觉得不妥吗?我相信,没有人会疑虑这两者本就是珠联璧合的。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虽然往昔那些美妙的夜半之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那些清幽的静夜情景也仿佛仍在昨天,但,不知不觉间,这一切,都已毫无声息地从我们的身边永远地消失了。如今,家家户户都紧闭在各自的围城之中,那些熟稔的夜半之声已很难再听到了。也许有人会用鲁迅的话来冷嘲热讽我这种背时的心绪;“仰慕往古的,回到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去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居住的。”

  我想,如果真有人要对我说这样的话,那么,我也会爽快地回复;你有何高见能让我重见那清幽如常的静夜?你有何良方能使我重温那温婉动听的夜半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