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戒指散文
(一)
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依旧没有苏醒,书桌空旷。课本全部被我塞进了桌子兜里,如是塞进我的脑袋里,如是塞进我的胃里,如是塞进我的心脏里。头晕、腹胀、心跳加速。我的体内游走着棉花状地瘙痒,又如有江流在撞击,让我感觉窒息。
铃声醒来,敲击着耳膜,敲击着书桌。我仿佛一只从监狱中囚禁多日的囚犯,如是囚在牢笼的小鸟,获释了,逃离了,自由了。自行车驮着我,急速地碾压着土地,向我家的方向驶去。
学校的东侧,一条我走了N遍的路,此时狭窄、拥挤、吵吵嚷嚷,空中舒展的树枝交头接耳,谈论着地上卧着的金黄色玉米,指责着沉睡在道路两旁的棉花枝子。黄色、乳白色很是刺眼,我艰难地闪躲她们的俘虏,扭七八拐的曲线前行,我也极力抗衡,想将她们都挤到道路两侧的地沟里。秋季,农民大都爱将丰收之实,显摆在公共场所,尤其是道路两旁,填塞交通,而后,躲在在一旁,观赏行人拥挤而过或是倒在地上的姿势。作为取笑的资源或是自己茶余饭后调侃的话柄。
我很想飞到家里。
突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叮铃铃,叮铃铃......”我本能拽拉着自行车向路边靠,想给后面地让路。
突然,自行车的车把失控,被路边的玉米棒子拽拉而下,那圆圆的棒子推着我的车轮向沟里滑去,我被摔在玉米棒子上。我的腰部、臀部、双手全部接受玉米籽地按压,疼痛而酸楚。我仰面躺在玉米棒子上。
“快扶起她!”后面自行车的主人,慌忙停下来,对坐在后面的人说。
那个陌生的男生将我扶起来。将我的自行车从沟里打捞出来,将车把扶正,放在路边,问候了几句,便逍遥而去。
我全身酸疼向家里慢慢驶去。回家的路很远很远,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骑着脚踏车,咬着牙,向着家爬去。
(二)
在村口,遇到了王大伯,他是我村的赤脚医生。因为我和他的三女儿同岁,常在他家里玩,便很是熟知。我忙停下自行车问好。
“妞,放学了!”他双眼盯着我的脸,站在我的面前,满是慈善。
“先到我家喝口水吧,你美姐在家呢,和她玩会!”他的语气呈现轻微,唯恐伤害我的似的。
“美姐要是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不去了!”我笑着,拒绝了王大伯的好意。
“那也好,回家也好!”他的神情突然暗下来。
“快去看看你的母亲吧,我刚从你家回来!”他突然沉默了。
“我母亲还好吗?”我急切地问。然后推起自行车就走。
“我想,你母亲很好!孩子,别急!”他在我身后轻声补充道。
我心里突然火燎起来,王大伯的眼神,他轻微的语气,他突然暗下的神情......我感觉,仿佛有天大的灾难要发生,或是已经发生。我除了骑着自行车向家里驶去,却别无办法。现在,我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接近家,根据内心的灵魂召唤回到母亲的身边。
车轮轧着街道上的黄土,沉重而坚强。滚过每户的门前。
“妞,回来了!”走到新志叔门口时,他的母亲(我喊他奶奶)拦住了我。接着她扶着我的自行车哭了起来。
我顿时吓傻了,呆立在那里。
“看你对着孩子哭什么?快让孩子回家吧!”新志婶子拉走了奶奶,对我说,“妞,回家吧,你的母亲......”她站在那里唉声叹气。
我的心坠入无助的深渊。我推着自行车向家的方向走去。艰难而又痛苦。心乱而悲哀,这样的消息深深刺痛了我。车轮碾压着街道的黄土,如是在我的心上压过,有一种恶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喊着:“你的母亲死了,你的母亲走了,你没有母亲了!”
又有很多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姐姐在喊,妹妹在喊,弟弟在喊,外婆在喊......一种羞愧和悲哀占据着我的全心。我后悔这周去学校读书,母亲让我去学校,我就那么乖顺地听话去了。其实母亲有千百个理由让我去陪伴,我开始自责自己,眼泪已经淹没了我的眼睛,浸染了我的脸庞,洒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的双腿无力。
我神志恍惚,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连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母亲的眼神开始在我的眼前召唤我快回家,那亲切、和善,充满了爱的容貌在召唤我,可是,她的眼神又悲哀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奈中抛弃我们。母亲无时不刻在接受疾病地折磨,日渐消瘦的脸颊在我的眼前晃动。
母亲走了,尽管我们全家使出浑身的解数去拯救,终未能战胜恶魔地召唤。
我仿佛看到,母亲的灵柩正穿越不断变化的景色向我移近,他不止向我移近,又向我的姐妹移近,因为她们都没有了母亲。我们每个人都能真正地了解失去母亲的本质特征。我走过许多乡亲的屋舍和家门口。她们都属于我的家乡,小学、初中都曾经徒步走过。如今一切都要改变,像一个变幻的时空。虽然道路是是独一无二的,是通往家里必走的。可是,又是无情的,以前走过时,我有母亲,今天,我走过后,我成为了失去母爱的孩子。
我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将自行车丢弃在街道上,疯狂似地向家跑去。
(三)
母亲躺在客厅的床上,安静而端庄,双手轻轻放在身体的两侧。她的额头依旧发亮,美丽而有气质。双目闭上了一半,我能看到母亲的瞳孔里有我的影子,她的面容宁静而散发着悲哀。母亲躺着,远离了恶性的魔鬼,得到了解脱。她这一年遭受地折磨,癌性地疼痛、烫伤后的肌肤之痛,全部化为了历史中的一笔,拓印在她舒展的皱纹里,拓印在我的心里。啊,娘呀,我的母亲!
我冰冷的手握着她留有余温的手,在她的身旁大声哭喊,我的手温慢慢上升,汲取着她的温度,就如儿时,就如不久前,她握着我的手的温度。母亲的优秀品质,此时依旧在我的手心里释放。我呼唤着母亲,看着她依旧安静的身体,我的世界里开始越来越灰暗,我知道,不久,我的手温将逐渐下降,而后,永远不会温暖。我的母亲在用最后的爱向我告别,走到远方去。啊,我的娘,我的母亲呀!我呼唤着,祈求她一定等着我,我一定去温暖她冰冷的手,而后,让她全身复苏,回到我们的身边。
姐姐、妹妹、弟弟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呼唤母亲的灵魂。而后,我们拥抱在一起哭,我们内心的灯盏全部熄灭。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们的血又流到一起了。我们所有的儿时与故乡,天真无邪的共同回忆,我们共同的`母亲,都将要远离我们而去。我为八岁的妹妹抹去眼泪,我为十三岁的弟弟抹去泪水,我抚摸十五岁的妹妹哭得紊乱的头发,我无助地拉着二十岁的姐姐的手,突然幻想着,母亲明天就会从床上坐起来,而后站起来,而后点亮我们内心的灯盏。
夜里,当室内有些寂静时,我躺在姐姐的身边,姐姐坐在母亲身边。我睡意模糊起来,突然看到母亲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忙站起来去搀扶母亲下床,可是,站在床边,看着母亲静寂的面容,看着她整齐地平躺在床上。我摇摇头,从梦中走出来。姐姐也醒了,说和我做了同样的梦。
是呀,梦,仅仅是梦。母亲简直像是开玩笑地溜走了,逃离了恶魔,假如恶魔死亡后,她一定会回来的。我虽然对死亡很是恐惧,但是我却是渴望恶魔地死亡降临。我轻轻坐在母亲的身边,斜倚在姐姐的身上,期待着恶魔地死亡,等待着搀扶母亲站起来。
我们掩埋了母亲,还掩埋了母亲身上的恶性肿瘤。我和母亲之间隔着一层秋天的黄色土壤。
(四)
当我要返校后的前天晚上,姐姐拿给我一枚银戒指,这戒指是很早前母亲的,是外公在市里做银铺生意时,特意给母亲做的。戒指上是由蓝色和红色铸造的一朵精致的玫瑰花。
我惊奇地看着这枚戒指,很是漂亮,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戒指,便匆忙戴到手指上。大小很是合适,我注视她,深深地注视她,以前,我从没有见母亲戴过,也没有听母亲提及。有时母亲会对我们说,外公以前在市里开银铺,家里有很多的银饰和银币,但是从没有想过央求母亲拿出来看看,因为总以为,日子还很长,我和母亲地缘分刚刚开始,我总会有机会看到的,没有想到,时光如此仓促,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故事,仅仅是一枚戒指,一朵散发着爱的玫瑰花,精致、苦涩而幽香。
晚上,我和姐姐、妹妹一起谈论童年,谈论有母亲的时光,讲一些特别记忆犹新的事情。
“母亲嘱咐:让去接姥姥在咱家住!”姐姐说。
“母亲嘱咐:要孝顺奶奶和姥姥,听爸爸的话!”妹妹说。
“母亲嘱咐:外婆的房子别翻修了,也别让舅舅回来了!”姐姐说。
“母亲嘱咐:将那些银币先保存好,等他们长大了,分给你的妹妹、弟弟,留作纪念!”姐姐说。
“母亲嘱咐:让我继续去上学!”妹妹说。
“母亲嘱咐:将这些首饰分给每个人,这是我留给你们的纪念!”姐姐说。
......
我接过戒指。如是外公站在我的面前,像是从母亲的手中接过,我泣不成声。母亲将她的爱搁置在我们身边,围绕着我们,同时,也置于我们的安抚中间,留下地纪念如同我们的血统和精神及念想。我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是外公的孩子,我拥有母亲的爱,拥有外公的爱,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外公和母亲的血液。
晚上,我戴着戒指,躺在床上,失眠了。我想,这枚戒指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我的存在和母亲的命运有千丝万缕地联系。而这种联系将要伴随我的一生,影响我的灵魂精神和生活。
(五)
时光徙转,五年、十年、二十年、二十五过去了。我们姐妹因为血统始终拥抱在一起,我们有着已故者的遗传的本质,每个人的认识都是一致的。这份遗产不仅仅是一枚戒指、一双耳环、一枚帽子银饰,或是银币,而是血统和灵魂,我们将其继承下来,由血统为纽带,将我们连接在一起。在危难的日子里,我们互相拥抱,摆脱困境。母亲的孩子中,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摆脱这种束缚,它始终紧紧抓住我们的心。有时,我们也会离散,也有争吵,可是,没有一个人走出这个已经凝固起来团队的灵魂。母亲的每一个人孩子可以践踏或是疏忽血统和灵魂,却不能消灭血统和灵魂。
三年前,因为我的疏忽,我将这枚戒指遗忘在水池边。等我一天后取时,发现不见了。顿时,我的心境疯狂起来,空虚而又自责。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和所有的时间去寻找,在那几日里,我的灵魂里充满了孤寂、空虚和疼痛,我像是被母亲丢弃的孩子,悲伤而又落寞。我甚至于跑到百里之外的母亲身边忏悔,祈求谅解和宽容。我想,那一次,我又再次失去了母亲。一周后,我终于在水池下面的旮旯角处发现了这枚戒指,那一刻,欣喜的我拥抱着戒指,亲吻着戒指。我的灵魂复苏过来,母亲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将戒指包装好珍藏了起来,如是珍藏母亲的爱,让这份爱始终围绕着我,永不离去,温暖我的灵魂。
如今,这枚戒指已经融入我的灵魂。虽然恶魔依旧没有死亡,可我对所爱的期待没有失去信心。从遥远村落的泥土铸造的坟墓中,我获得的东西已经超出了我丧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