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怀念的散文

黄飞

永远怀念的散文

  转眼已是深秋,这是一个最能惹人无限遐思的季节,我又回到了故乡。站在村旁高大的河堤上,放眼远眺,金黄的稻田尽头,碧澄澄的南流江缓缓地流着。对岸的山丘连绵起伏,遥远处的西射马岭依稀可辨。长眠在大堤下的爷爷的坟头,正对着南流江,与西射马岭遥遥相望。

  (一)

  爷爷自幼丧母。三岁的时候,曾祖父再度续弦。爷爷就是后来的这位曾祖母一手带大的。可惜造化弄人,爷爷9岁那年,这位曾祖母也过世了。曾祖父自此不再续娶,独自抚养爷爷长大成人。爷爷是家中唯一的一根独苗,无兄无妹,没有任何的依傍,自小就靠双手去讨生活。在外漂泊多年,爷爷跟人学会了木工、泥水工、蒸酒……而且手艺很精。

  和奶奶成家后,爷爷与人合伙建土糖寮榨糖、蒸甘蔗酒,慢慢攒下了不少积蓄。有了积蓄,爷爷合计着买几亩地自己耕种。常年在外头跑供销的表叔是见过大世面的,消息灵通,懂政策,劝爷爷把买地的钱用来盖房子。爷爷精通木工和泥水工,带领伯父和我父亲,搅砖塘、脱泥砖,上山采石头、伐木料,花了两年时间盖了一座四合院。四合院座北朝南,南北各一座共6间大房,东西各2间厢房,中间围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这也是村里当时唯一的一座四合院。房子盖好没多久,村中有几户人家的自留地果真都被收归集体了。

  大修南流江水利那几年,公社指示,家家户户都要派出壮劳力参加劳动。爷爷因为有胃病去不了,伯父和我父亲年纪尚幼,奶奶只能顶上。奶奶不在家,爷爷带着伯父和我父亲顾得了上顿,顾不了下顿,常常揭不开锅,哪里有钱看病。胃疼的厉害的时候,爷爷就半躺在床上,一把一把地嚼着生芝麻。嚼着嚼着,疼痛就缓和了,能下地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能下地的时候,爷爷带上伯父和我父亲到江边捕鱼、捉虾,摸蟹、耙蚬。靠着一条南流江,在那个很多人都得了黄肿病的年代,重病在身的爷爷硬是带着伯父和我父亲挺过来了。

  添了两个叔叔和姑姑之后,一家人的生活更是困窘。爷爷和奶奶起早摸黑,腌芋芒、腌酸菜。酸菜芋芒腌好后,再步行四十公里挑到北海卖。卖完后绕道到乾江(勤礼),买些小小的“鳞”鱼、九虾回来生腌,作下饭菜。一天里一来一回,八十多公里的路全是靠一双脚步行,爷爷和奶奶那时候经常走。爷爷勤俭持家,和奶奶一同辛苦经营,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总算保得一大家子平平安安。

  (二)

  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他一生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不幸夭折。四子一女的爷爷可谓是“独木成林”,可对于满心企盼人丁兴旺壮大家门的爷爷来说,这远远不够。因此,他在几个儿子身上寄予了厚望。大伯母很是争气,在我妈生我之前和之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叔叔娶了婶婶,也是先生的女儿。爷爷更是对两个男孙加倍疼爱。在我的印象当中,小时候和爷爷一点儿也不亲。似乎爷爷也从未关注过我和几个妹妹。

  记得那时,每年清明节扫墓,爷爷一般只带堂哥堂弟去,我们几个做孙女的是不能去的。除夕夜发压岁钱,我们姐妹几个每人得两毛钱,堂哥堂弟就可以得5毛。上小学的时候,每逢开学,爷爷总会从镇上买回一叠叠本子和成捆的铅笔给堂哥用。偶尔记起,才从成捆的铅笔当中抽出一两枝给我,当奖励。堂哥留过一级,我和堂哥同年一起考上镇上的县办中学,要住校。星期六还要上半天课,下午才能回家。每次从学校回到家,爷爷必定会炖好汤等着堂哥,我是没有这样的福利的。村里人看到爷爷亲自去镇上买肉买菜,就知道周末又到了,在外面读书的要回来了。村东头最会挑理的八婶娘故意逗爷爷:“钦伯,今日买什么炖汤啊?又是排骨炖莲藕吧?”“今日不炖莲藕了,我大孙上个星期说了想吃菱角。我今次买猪脚炖菱角。”爷爷哪里晓得八婶是在挑他的理,如实回答。八婶娘又追问:“你就不问问你家孙女想吃什么?你家那孙女将来说不定也是个女状元哟!”这可是触了爷爷的底线的,爷爷毫不避让,正色宣告:“我大孙将来是要干大事的!我那孙女,就算考了中学也只是女娃娃一个,读书有什么用!”爷爷这一番话在村中就像一阵风一样,很快就传到了我妈和两位婶婶的耳朵里。同样的,也很快传到了我这里。

  (三)

  尽管知道爷爷重男轻女,我还是打心眼儿里敬重爷爷。除了母亲经常教育我们要孝顺爷爷奶奶的缘故,还因为爷爷在我心目中是个了不起的人。

  爷爷是个农民,专门跟土地打交道。村里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分田到户,爷爷手头上有了十来亩田地。他对这十来亩田地的期望,比任何人都要高。不论是春种还是夏种,爷爷在田里下的肥比谁都要足,田里的`庄稼产量也要比别人家的高出许多。光靠多下肥,还不行,爷爷还寻思着要改良种子。那时候各家各户的种子都是自制自留的,偶尔也拿到集市上交换一下品种,没有专门的种子公司推广什么优良品种。为了这种子的事,爷爷可是日也思夜也想,总想着去哪里找门路要到良种。听奶奶说,有一次爷爷去乾江亲戚家吃喜酒,半道上路过五里亭的时候,突然发现公路旁的一块水稻田里零零星星杂生的几十株水稻长得特别高,抽出的稻穗也特别长。这对于一门心思想寻良种的爷爷来说,简直是遇到了宝。爷爷在五里亭附近的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打听,终于找到了稻田的主人。那户人家也爽快,领着爷爷回到田里,二话不说就把那几十株高杆杂生水稻全拔给了爷爷。爷爷如获至宝,把水稻带回家后亲自搓粒、晾晒,最后亲手用一个瓦瓮盛着,加了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封了瓮口。为了这一瓮稻种,乾江亲戚家的酒席没吃成,那可是奶奶的亲姐姐娶儿媳办的喜酒。误了这么大的人情,奶奶在心里怨上了爷爷,好几个月都不痛快。幸亏爷爷带回来的那些稻种种下之后,产量果然很高。村里人都抢着要谷种,奶奶才消了郁在心里的那团火。

  让奶奶郁闷的还不止这一桩。爷爷看到报纸上报道海南农民一年里可以种三造,马上在自家地里做起实验,试种第三造花生。当然,由于自然环境、气候、光照等原因,爷爷的第三造花生的实验以失败而告终,连花生种都赔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爷爷当年也算是做了一回改革者了。

  爷爷除了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农闲之余,还练毛笔字。记忆当中,爷爷专门为自己布置了一间书房的。爷爷的书房里有好多线装书。一张八仙桌上陈放着大大小小的纸张、大瓶的墨汁、石头做的墨砚。一副自制的笔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毛笔。爷爷的书房是不允许我们进去的。小孩子都特别淘气,趁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常常偷偷溜进书房。知道那些纸张是爷爷的宝贝,我们是断然不敢动的。最多也只是拿起毛笔在弟弟妹妹们的脸上胡乱画上几笔,然后一溜烟跑到天井里互相打闹取笑一番。待听到爷爷的喝斥声,才急急地作鸟兽散。

  每年春节,家里贴的对联都是出自爷爷的手笔。乡亲们都赞爷爷的字写得好,谁家办喜事都要请爷爷帮忙记帐收礼。爷爷也从不推辞。年纪稍长些,再走进爷爷的书房,我才知道爷爷在自学《本草纲目》,做了很多的笔记。有时候,爷爷也会搜集一些民间偏方,记录在他的笔记里。那些笔记用棉线装订成一个个本子,就是我看到的线装书。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不用钉书针装钉,爷爷说线装的可以保存好多年。可惜,爷爷的儿女没人对他的这些线装书感兴趣,他的十几个孙子孙女当中,至今也没有一个是学医的。

  有时候,爷爷也会效仿李时珍尝百草,尝过之后便把他认为已经确定性能的药草移栽到院子西南角的园圃里。害得大家总为他担心,就怕他哪一天一不小心中了毒。爷爷的药圃里种的最多的是艾草。每年端午前后,爷爷就开始忙碌着采摘艾叶制艾条,作艾炙用。节俭惯了的乡亲们,小病小痛一般都舍不得花钱看医生的,所以常常有人找上门来让爷爷用艾条炙几下。炙过之后,似乎小病小痛真的好了,一个个照常下地干活去了。爷爷是有求必应,且分文不收。可能是因为这个,他在村中颇有口碑,有一定的威望,说话很有份量。

  (四)

  自从我当上老师后,爷爷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似乎彻底转变了。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比较偏远的学校教书。那个学校交通不便,离家也很远。学校里的老师除了我其他的都是本地人,因此住校的也只有我一个。这对于习惯了吃饭堂的我来说,很是不方便。我经常是榨菜加清简粥的模式解决一日三餐,就图省事。一天,我正给学生上课,校长带着爷爷来到教室里找我。我很是惊讶。爷爷是专程来看我的,还给我带了亲手炸的肉丸、煎好的鱼干、半篮子鸡蛋。爷爷没有多停留,放下东西,叮嘱我两句就骑上他那辆28吋老“红棉”回去了。此后,只要有空闲,爷爷就骑着老“红棉”来看我,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些菜,然后叮嘱两句才走。

  我养了女儿之后,爷爷让奶奶住在我那儿帮带女儿。那时候我已经调到镇上,离家也不远。年过八十的爷爷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但大家都没发现,总觉得他一如既往的硬朗。中秋节前,爷爷开着花了两千多块钱买的电单车到镇上来看奶奶,带了一块月饼说要给奶奶和他的曾外孙女尝尝。我跟爷爷说家里有好多月饼,不用特地送来的。爷爷只是一再念叨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春节过后,爷爷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刺骨的疼痛令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每个周末,我都带着女儿回去看他。看着日渐老病消瘦的爷爷,我不禁潸然泪下。爷爷一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却瞒着大家不说。在最需要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时刻,还支使奶奶来帮我带女儿,每每想到这,我就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不到半年,爷爷走了。按照本地风俗,爷爷口袋里会装有钱,而这些钱是要分给他的儿孙后代的,有“家财万贯代代传”的寓意。爷爷揣在口袋里的钱夹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包括我女儿……看来爷爷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握着爷爷留下的那份名单,似乎还能感受到爷爷的余温。想到爷爷将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我泣不成声。

  爷爷去世后不久,一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辆大奔。坐奔驰来的三位不速之客,家里人一个也不认识。那三个陌生人在爷爷的遗像前奉上他们带来的果品,恭恭敬敬地给爷爷磕头。然后掏出一沓钱,对奶奶说明了来意。原来来人是兄弟仨,住在灵山文利。他们的父亲和我爷爷是老相识。两个老人是在草药摊上认识的。以前他们家也穷,那兄弟仨成年后连老婆都娶不上。十几年前,他们的父亲得了急病,匆匆送到我们镇上卫生院求医。因为没钱交住院费,医院不肯收留。爷爷当时正好被镇上的供销社请去修理门窗,遇上了,就掏钱帮他们垫了住院费,解了急。后来,兄弟仨去外地打工了,借爷爷的钱一直没还上。现在兄弟三人都当上老板了,不久前回乡。听说了爷爷去世的消息,他们那行动不便的老父亲,一再吩咐三个儿子赶来还恩。兄弟三人也是经过多方打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我们家。奶奶从未听爷爷提起过这件事,问清楚当年借钱的数额后,也不多拿,留下了三百块钱,其余的全部退还了他们。

  爷爷一生历尽艰辛,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勤俭持家,坚韧自强,用自己的一双手撑起一片天,给了我们一个温暖幸福的大家庭。如今,爷爷虽然已经离开我们十几年了,但我相信,他的爱就如这伟岸的大堤,守护着我们,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