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不下的那碗面散文随笔
屈指算来,我离家已六年有余。个子蹿到了将近一米七,体重却还在原地踏步。每每探亲回家或是寄上近照,父母亲朋总生疑窦:这娃是不是吃的不好,营养赶不上?待我如数家珍般将一日三餐罗列一遍后,他们的脸色才会“阴转多云”。但这“多云”天气里包含着更大的疑问: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其实,我无病无灾,之所以胖不起来的原因自己清楚:因为再也吃不上家乡的面食了。
我的老家陕西关中是全国小麦主产区之一。千百年来,繁衍生息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三秦父老将小麦磨成雪一样白的面粉,又将这雪白的面粉变换着花样翻新的吃法,吃出了风味,吃出了感情。陕西人对面食的感情就如同对这块热土的感情一样深沉隽永。在陕西关中,乡党们三月不食肉照样谈笑风生,但一日不吃面则面有饥色。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公认了这样一个现象:关中人离不开面食,尤其是面条。
关中的面食种类繁多。可以自夸地说,关中人将面食吃出了花,吃成了精。单说这面条,就可以做得细如发丝,粗如小指,薄如蝉翼,厚如床毡。一只碗里多则能盛几十几百根,少则只能盛一根,即“宽如裤带”的那根。陕西“八大怪”里就有“面条像裤带”之说。或许有人会说,咬上几口不就不是“一根”了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关中人何尝不懂呢?但我们吃的就是这“一”根。这就是艺术!这就是性格!
关中人平时在家一般不吃挂面、龙须面之类的细面条,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这种面条软哩吧唧的,吃起来没劲。关中人一般爱吃自家手工擀的面条,薄厚粗细全由一根擀面杖和一把切面刀来主宰。关中人对这种面条最有感情,因为它一般都出自或母亲或妻子或女儿之手,包含着一股浓浓的亲情与关爱在其中。另外,很有“筋道”的扯面也是关中人的喜食之一。扯面中最有名气的当属“岐山扯面”了。作为西周发祥地的西岐人,用那双有力的手在长长的案板上伴随着“啪啪啪”的节奏,甩出了无数根令观者垂涎欲滴的扯面。这扯面到底养育了多少草民布衣、王公贵族,如今已不可考,但岐山扯面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大到简直可以称作面食品的“国粹”了。试想,没有炉火纯青的身技,离开万千食客的捧场,这“国粹”是断然积淀不下来的。
岐山扯面一般以臊子汤相佐,美其名曰:岐山臊子面(扯面一般是宽面条,岐山臊子面是细面条),也有人以讹传讹地写作“岐山哨子面”。当然,不管是“臊子”还是“哨子”,指的都是出过大油、加上辣椒和醋等多种佐料炒制而成的耐贮存的细碎五花肉。岐山臊子面以薄、筋、光、酸、辣、香、煎、稀、汪著称。关中人走南闯北,吃面不放辣椒是绝对不行的。“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这是关中人的自画像,也是关中风情的直观写照。此外,关中人吃面必须放醋,外地人因此戏称陕西人“爱吃醋”,陕西人即使听出这其中的调侃意味也只回报一笑,埋下头照吃不误。吃时津津有味,终生乐此不疲。说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我小时候就亲眼见到祖父那辈人常以醋代酒,无事抿两口,满足的神情溢于言表。至今有的关中人还保留着这一嗜好,不过已远不如先前那样盛行了。这可能是因为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各种名牌烟酒已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缘故吧。
记得在省城上军校的时候,小吃一条街顶头那一家就是个岐山面馆。这个店最初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后来因生意太红火才位居显要位置的。短短几年时间,其规模从面积不足十平方、餐桌仅有两三张的小店,扩大到楼房上下两层、可同时容纳百十人进餐的大饭馆,但仍有供不应求之势。每逢午饭或节假日,真可谓门庭若市、摩肩接踵。一碗碗热腾腾酸溜溜辣兮兮的面条,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哧溜”声中,进入了上至将校,下至列兵的口里。店主红光满面,神采飞扬,食客汗流浃背,酣畅淋漓。在这里进餐犹如打了一场大胜仗,往往是一个人刚抹嘴离座,门外就有几个亟不可待者“呼啦”一下抢进来,并开始回答服务员“干的”或者“汤的”、“三根”还是“四根”乃至“五根”“六根”的发问。一般情况下,女孩子三四根足够,男孩子五六根乃至八九十来根照吞不误。但我有一次竟然吃了六根。饭后不敢睡觉,绕校园溜达了一圈才回宿舍。我对于扯面钟情如此,以至于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这个岐山面馆成了我想念母亲时的最佳去处。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已成为我心中一份永远挥之不去的挂念。直到现在,远离故土身处边疆,念念不忘者除了母亲亲手擀的面条外,就是那家岐山面馆的扯面了。
当然,热辣辣的臊子面适宜在寒冷或凉爽的天气里吃,用于驱寒暖胃、发汗醒神。而在炎热的夏季里,关中人一般喜吃凉面。擀面条下出锅后,用凉开水或者干脆用凉水冲一遍,再辅以西红柿、黄瓜条、葱花、香菜、臊子、蒜末等调料,上面撒一层干辣椒面,用滚烫的菜油浇上去,“嗞啦”一声,你就知道,一碗香喷喷的凉面做好了。来不及搅拌均匀,只怕你的口水早就“咕咕咕”地咽了无数次了,那就赶紧动筷子大快朵颐吧!
在关中农村,上了年纪的庄稼汉平常在家吃面条时,不太拘泥于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旁。尤其是夏季,天气炎热,你端一碗凉面,他捧一碗“热窝面”,就蹲在自家凉爽宽敞的大门口,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谝闲传。这时,倘若懂礼貌的儿孙们搬个小凳子出来让他坐,肯定是要失望而归的。理由是:圪蹴着窝窝腿——一种变换姿势的休息么!久而久之,儿孙们也就熟视无睹、听之任之了。这也是陕西民风淳朴的一种体现。
每隔几天,家里的“大师傅”——祖母或者母亲就要征求所有家庭成员的意见,问想换什么口味。“搅团”、“漏鱼”,家庭成员中有人提出要吃这两样面食。“搅团”是关中农村的“病号饭”,用于优待老人、小孩、妇女和病后新愈的人,也常以此来招待城里来的贵客嘉宾。因他们平时大荤大腥地吃腻了,到农家调调胃口无一不叫绝。据说邻村一男青年上了西安某大学,有一年暑期带回城里女朋友,家里人以清凉的“漏鱼”款待之。因听说城里人饭量小,故以小碗盛给,以示高雅。谁知吃了头碗要二碗,吃了二碗催三碗,总共吃了八小碗,这才放下碗筷直呼“好吃,吃了还想吃!”竟忘了留给未来公婆的“第一印象”了。
行文至此,我不觉腹中馋虫蠢动,所以笔不能前驰了。好在近年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陕西的风味小吃已跻身大中城市,乃至边疆海港。然而,吃来吃去,总也吃不到那原汁原味的饱含着母爱亲情的家常面了。吃一顿母亲亲手做的面条,对于我似乎已成为一种奢望。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无数个静静的夜晚,让这种奢望化为了梦境中的真实。只是每每欲动筷时,耳边却响起了起床的军号声——人生之憾事,莫过于此啊!
丢不下的那碗面呀,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