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苏轼《醉翁操》的赏析
琅琊(1)幽谷(2),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3),醉翁(4)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5)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6)。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7),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8),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词序)
琅然(9)。清圜(10)。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11)。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12)。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13)。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颠(14),水有时而回川(15)。思翁无岁年(16),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17)外三两弦。
(1)琅琊:山名。在今安徽滁县西南。欧阳修《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也。”
(2)幽谷:幽深的山谷。
(3)若中音会:好像与音乐的节奏自然吻合。
(4)醉翁:欧阳修的号。见《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注。
(5)沈遵:欧阳修《醉翁吟》:“余作醉翁亭于滁州。太常博士沈遵,好奇之士也。闻而往游焉。爱其山水,归而以琴写之。作《醉翁吟》三叠。”
(6)绝伦:无与伦比。
(7)绳约:束缚,限制。
(8)捐馆舍:死亡的婉称。《战国策?赵策》:“今奉阳君捐馆舍。”鲍彪注:“礼:妇人死日捐馆舍。盏亦通称。”按欧阳修卒子熙宁五年(1072)。
(9)琅然:象声词。响亮的样子。
(10)清圜:清新圆润。
(11)娟娟:美好的样子。杜甫《狂夫》:“风含翠篆娟娟静,雨渑红蕖冉冉香。”
(12)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论语?宪问》:“子击磐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磐乎!”荷蒉:背着草筐,此喻懂得音乐的隐士。
(13)醉翁啸咏,声和流泉:谓欧阳修吟咏之声跟山间泉水之声相应。
(14)童颠:山顶光秃。《释名?释长幼》:“山无草木日童。”
(15)回川:漩涡。李白《蜀道难》:“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16)思翁无岁年:谓思念醉翁无时或释。无岁年,不论岁月。
(17)徽:琴徽,系弦的绳。《汉书?扬雄传》:“今夫弦者,高张急徽。”注:“徽,琴徽也。所以表发抚抑之处。”后世多指琴面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志为徽。此句谓试听弦外之音。
飞瀑似珠玉叠串琅琅鸣泉,高山推出明月,清朗团圆。我问:是谁?琴弦轻响,优美的旋律,回荡空山,无人应答,静寂塞满广大空间。只有醉翁理解这天上的琴弦。这是大自然的音籁,美妙呵,难以言传。明月中天,清风把琴声送出很远,露水似真珠,眨着笑眼。此时此刻,谁能安恬入眠?背负草编筐篓的人,走过山前,大声高呼:有心人才能如此这般!
醉翁长啸,吟诵新的诗篇。余音袅袅,回答的是谷中的流泉。醉翁去了,不再回还。抛下的只是,朝的吟咏,夜的哀怨。山,有时会裸露光秃秃的山巅;水,有时会倒流回环。然而,醉翁呢?他已不会回到少年。醉翁呵,已经归去,幻化成仙。这美妙的乐曲,却留在人间。不信,请你倾听,听呵,听这流注的奔泉。手指弹奏以外,还有新的一两只和弦。
据苏轼自序可知,此作是为琴曲《醉翁操》所谱写的一首词。醉翁,即欧阳修。《醉翁操》,是太常博士沈遵据欧公庆历中谪守滁州时在琅琊幽谷所闻天籁之声,以琴写之,谱制而成的琴曲。苏轼此词,即是专门为这一天生绝妙之曲谱写的。词中写鸣泉及其和声,能将无形之声写得真实可感,足见词人对于大自然造化之工的深切体验。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是对上面设问的.回答:这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绝妙乐曲。这一绝妙的乐曲,很少有人能得其妙趣,只有醉翁欧阳修能于醉中理解其天然妙趣。此句依然是写流泉声响之无限美妙。“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从声响所产生的巨大感人效果来写流泉声响之美妙:在此明月之夜
,人们因为受此美妙乐曲所陶醉,迟迟未能入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二句说这一乐曲如何打动了荷蒉者。词作将此流泉之声响比作孙子之击磬声,用荷蒉者对击磬声的评价,颂扬流泉之自然声响。
下片写醉翁的啸咏声及琴曲声。“醉翁啸咏,声和流泉。”二句照应上片之只有醉翁欧阳修才能得其天然妙趣的意思。写欧阳修曾作醉翁亭于滁州,在琅琊幽谷听鸣泉,且啸且咏,乐而忘还,天籁人籁,完全融为一体。“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说醉翁离开滁州,流泉失去知音,只留下自然声响,但此自然声响,朝夕吟咏,似带有怨恨情绪。“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说时光流转,山川变换,琅琊诸峰,林壑尤美,并非永远保持原状。童颠,指山无草木。而水,同样也不是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往前流动的。这句的意思是,琅琊幽谷之鸣泉也就不可能完美地保留下来。“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说,山川变换,人事变换,人们因鸣泉而念及醉翁,而醉翁却已化仙而去。此处用“飞仙”之典,谓醉翁化为飞仙,一去不复返,鸣泉之美妙,也就再也无人聆赏了。
结句“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说,鸣泉虽不复存在,醉翁也已化为飞仙,但鸣泉之美妙乐曲,醉翁所追求之绝妙意境,却仍然留在人间。词作最后将着眼点落在琴声上,突出了全词的主旨。
这首词句式及字声配搭非常奇特。开头四句,“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只有一个仄声字(“响”),其余都是平声。接着二句亦然。这样的安排,与此曲所属宫调有关。同时,上下两结句作七言拗句,也是特意安排的。故郑文焯曰:“读此词,髯苏之深于律可知。”(《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