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陶渊明其三
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是真正以酒入诗的第一人,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诗文都与酒结下不解情缘,其中颇有耐人寻味之趣。本文从寻求精神根基、融然追求真性、把酒淡看悲欢等方面探寻陶渊明诗文中的酒情结。以下是饮酒陶渊明其三,欢迎阅读。
其三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1)。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2)。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3)。
“褴缕茅簷下,未足为高栖(4)。
一世皆尚同(5),愿君汩其泥(6)”。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7)。
纡辔诚可学(8),违己讵非迷(9)。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10)”。
【注释】
(1)倒裳:颠倒衣裳,语本《诗经》。这句是说:自己急于开门迎客。
(2)田父:老农;好怀:友好的情意。
(3)疑我:怪我;时:时俗;乖:不合。以上两句是说:老农提了一壶酒远来问候我,他怪我与时俗合不来。
(4)未足:不值得;高栖:指隐居。
(5)尚同:崇尚与世俗同流合污。
(6)汩(gu 古):作搅乱解;汩其泥:把水搅浑,意思是同流合污。语本《楚辞·渔父》。
以上四句是田父劝作者的话,大意是:农村的贫困生活,不值得你来隐居。世人都随俗生活,愿你也跟着随波逐流,不必和别人两样。
(7)禀气:天赋的气质,指天性,本性。
(8)纡:曲折;辔:马辔头。纡辔:回车的意思,指改变归田的主意再次出仕。
(9)违己:违反自己的心愿;迷:糊涂。
(10)驾:车驾,意义和上文的“辔”相同,象征道路;回:回转。
赏析
以上六句是作者回答田父的话,大意是:田父您这一番好意劝告使我深受感动,可是我缺少与世俗随和的天性,改变主意走回头路诚然可以学习,可是违背自己的心愿,岂不是太糊涂了吗?姑且一同欢饮罢,至于我的人生道路,是决不改变的了。
这首诗在组诗中原排第九。诗中借与田父之间的答问,表达自己隐居避世,不肯出仕的坚决态度。在否定当时黑暗社会的同时,也赞美了田父(农民)对自己纯朴、真挚的感情。语言清晰质朴,接近口语,不露雕刻痕迹。
纵观我国浩瀚如烟的古典文学,不难发现,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是真正把酒和诗联系起来、以酒入诗的第一人,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诗文都与酒结下深厚情缘。梁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提到:“陶渊明诗,篇篇有酒。”这种说法不免有些夸张,但酒在陶渊明诗文中经常出现却是毋庸置疑的。据逯钦立先生统计,陶渊明现存诗文142 篇,凡说到饮酒的有56 篇,占其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其中年代可考的有40 余篇。饮酒诗文数量之多,足以说明陶渊明与酒的情结之深。
陶渊明爱酒是性情体现,他在《五柳先生传》中说:“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啬去留。”这是陶渊明对自己饮酒性情的自述。细读陶诗,可见酒并不纯粹是诗人发泄情绪的工具,而是像菊、松、鸟等作为一种象征意象融入诗中,既是诗中酒,又是酒中诗。
自古以来,多有学者从陶诗文中探寻陶渊明与酒不解之缘。最先应算是梁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的解释:“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这是说,陶渊明饮酒并不在于酒自身,而是借饮酒以达到其他目的。清马墣认为:“诚见世事不之足问,不足校论,惟当以昏昏处之耳。”他指出陶渊明之所以饮酒是为了逃避世事,以昏昧消极态度处世。对于当时社会上不少文人雅士“以酒为名(命)”的现象,王瑶亦认为“对现实的不满和迫害的逃避”,是包括陶渊明在内的'魏晋士人饮酒的“最重要的理由”。酒不兴于魏晋而昌于魏晋,极大因素是因为酒契合了文人的需求,可以让文人借以当做一种韬光养晦手段,以躲避政治与迫害。但这对陶渊明而言却有不妥。陶渊明在当时政坛算不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无论是出仕还是挂冠都不需承担大的政治风险,辞去彭泽令后更是与政治毫无干系,何须要终身嗜酒以逃避世事和政治呢?另一方面,陶渊明的饮酒诗极少涉及政治色彩的,《饮酒》其二十中“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更像是哀叹儒学衰微而导致世风浇漓,不见得是对当政者含沙射影,或者为了政治原因以醉酒脱身。由此看来,将陶渊明诗文中的酒情结归结于政治的逃避,是难以说服人的。其实,陶渊明对酒的情感和态度是复杂的,就如他一生历程,是充满悲欢和矛盾的。那么,酒在陶渊明的一生中起着何种重要的作用?对陶渊明来说,酒究竟代表着一种何样的情怀?
一.寻求精神根基
当黑暗腐败的阴霾笼罩尘世,当人们开始质疑“仁道”这种安身立命的道德价值标准时,人们的生存根基岌岌可危。孔子曾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个体生命存在价值在于“闻道”和“成仁”,只要能实现,那个体生命有什么不能舍弃?长期以来,“仁道”作为个体生命存在的精神根基,成了从容坦然的死亡慰藉,可到了魏晋,这种“仁道”的生存根基在黑暗腐朽中显得苍白。“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饮酒》其二十)陶渊明于此透过历史直叙仁道传统的破败与毁灭,悲痛慨叹“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的世道。他控诉行为价值标准和仁道伦理的虚无,在《饮酒》中抒愤:“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素,饥寒况当年”(其二),“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其十一)。
在魏晋,儒家思想失去理论的活力,现实世界分崩离析,精神世界支离破碎,个体难以找到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陶渊明对自己的生存亦深感迷惘惶恐,像失群孤鸟“徘徊无定止”“远去何所依”(《饮酒》其四),深感“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杂食十二首》其一),这都是陶渊明身处当时最真实最深刻的写照。对生存根基的追寻、对生命意义的关注、对生命有限性的焦虑就变得格外急切,但一时又找不到满足人们精神渴求、解脱心灵苦闷的慰藉。在这种狂躁焦虑、惶恐迷惘的精神压力下,酒自然而然成为陶渊明等魏晋人解脱精神苦闷的麻醉品和支撑生存根基的替代品,悲剧性地成为了生存中没有根基的根基,成为了无意义人生中的“有意义”,成为了有限生命中的无限!“酒中有深味”(《饮酒》其二十),这“深味”应该是酒带给陶渊明的精神解脱和生存根基之味,促使他与酒结下深情。
二、 融然追求真性
《鹖冠子》评论陶渊明:“千古饮酒人,安得不让渊明独步。”陶渊明饮酒独步,就在于他“渐近自然”,以求真性。清方宗诚在《陶诗真诠》中评论道:“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四句,乃渊明饮酒之旨。……皆托饮酒以返真还淳,忘怀名利,以了死生。”陶渊明喜饮酒,是因为酒可以助他摆脱政治和名利,可以从中寻回生命之真本性,重回赤子般纯真剔透的生命境界。但这种道理并非人人能悟到,他在《饮酒》之三曾提到“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足以看出尘世中不少人还只顾追名逐利,没有慧心察觉酒情,唯独不屑虚名的渊明深知酒中真意。陶渊明借酒“寻真”,既见于《饮酒二十首》“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其五)、“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其七),又见于“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从这些诗篇中,既能体会到诗人隐耕山林,拥抱自然之真性情,又能感受到诗人弃仕归隐后饮酒赏菊,称心享平生之真情怀。窥探陶渊明酒中之真,多指回归自然、皈依本性之真。陶渊明给外祖父孟嘉作传时曾讨论过“酒有何好”的问题,借孟嘉之口解释了酒与真、自然的关系,展示诗人对酒中、诗中、人生之真谛。在《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有一段叙述:(孟嘉)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这与其说是写外祖父,毋宁说是渊明夫子自道,是写自己对酒独到而深刻的体验,在酒中“渐近自然”或“返真还淳”,就是他在前诗中所说的“酒中深味”,其本质就是敞露自己生命的真性。
三、 把酒淡看悲欢
陶渊明曾在《止酒》中写道:“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徒知止不乐”,饮酒已是陶渊明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同时也是其快乐源泉,他只愿“在世无所须,为酒与长年”(《读< 山海经> 十三首》其五)。“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这是酒所带给他的无限乐趣。但若说陶渊明饮酒只为一时快活,那是不妥,“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其七)道出个中缘由。在陶渊明心中有许多难以化解的块垒,时光流逝、人生短暂、壮志难酬、知音难求,这些悲愁,渊明唯有把酒淡看。面对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渊明“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浊酒半壶”(《时运》)以浇愤懑;感慨岁月流逝,回顾往昔,“恻愴多所悲”,无奈之余只愿“一觞聊可挥”(《还旧居》);面对短促人生、生死之迫,渊明亦“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只求“浊酒且自陶”,早看透“有生必有死,唯怕“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三首》之一)”之遗憾。陶渊明一生与官无缘,但他志不在此,只在“性本爱丘山”,但也不免遇到困扰心绪的人与事。陶渊明是无法抑制消极情绪的产生,在他的诗文中也会令人感受到可能有更多而未明言的悲哀与无奈,如《责子》中“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但这种消极情绪只是暂时的,酒之“深味”让他深深体会到人生应当“称心”,自然适性,把一壶醇酒,淡看悲欢,以求“恬然自得”。
生逢魏晋乱世,曾飘摇不定、未知归处的陶渊明与酒结下了深情,以清新干脆的笔触在诗中勾勒酒之意象深入人心。陶渊明在酒中寻找到本体生命存在根基,在畅饮之时袒露真性,体验到赤子纯真的生命境界——“渐近自然”,亦使自己面对悲欢恬然自得,欢畅忘怀。正由于此,魏晋饮者中只有陶渊明深得酒中真趣,“融然远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