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古诗《挽歌》赏析

孙小飞

陶渊明古诗《挽歌》赏析

  【挽歌】

  陶渊明

  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其二

  昔在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注释】

  嶕峣:很高的样子。

  幽室:指坟穴。

  向来:刚才。

  亲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或余悲:也许有些人还有悲伤。

  亦已歌:也开始唱歌了。

  何所道:有什么可说的呢?

  山阿:山陵。

  【赏析】

  1、这是诗人在死前两个月,即元嘉四年(427)秋九月为自己写的挽歌

  全诗共18句,可分为五个层次。除最后两句单独为一层外,其余每四句为一层。前四层分别描写了死亡、出殡的季节、时间,坟地环境、气氛,下葬及与世人永别,安葬后送葬人回家及他们的哀伤。最后两句总结全诗,表达了对死的看法。诗按事件发展的先后顺序写出死后安葬的全过程,从中可见诗人面对死亡无忧无惧、处之泰然的人生态度,并无凄凉、黯淡的情调,与一般挽歌哀伤的情调截然不同。这一方面是因为“挽” 的是自己,而不是亲属、朋友;另一方面是因为诗人要表达对死的看法,“挽”,仅仅是诗人抒发思想情感所借助的一种形式而已。《记念刘和珍君》一文引用的四句诗按意思应分属两个层次,前两句与“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为一个层次。“亲戚”“他人”均属“向来相送人”,即给诗人送葬的人们。“他人”,即诗中的“贤达”,指诗人生前好友。“亦”,也,语气副词。“已”,已经,时间副词,用法同“幽室一已闭”中的“已”。这两句的意思是,亲人们有的余哀未尽,别的人也已经唱过挽歌了。两句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即“亲戚”“他人”都因诗人的死而悲哀过。“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二句就通过想象写出诗人死后,那些与诗人志趣相投,经常往来酬唱的挚友的惋惜、哀叹之情。因此,这两句诗的真正含义应该是:亲人们在安葬死者时十分悲哀,有的还要悲痛一些日子;友人们在祭奠亡友时,颂读祭文、咏唱挽歌也哀伤过;这,也就够了,一个死者还期望什么呢?换一个角度说,作为活着的人也只有对死者哀悼、思念罢了,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接下来诗人作结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两句是全诗主旨所在,表达诗人对死亡的看法,一种看透人生的清醒和淡泊、脱俗的态度。 鲁迅先生的引用,其正意在前两句。文章第6节第2段,语意承上段一转,指出革命者的牺牲毕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人们将会永远纪念她们。接着便引用了这四句诗,并在结尾写道:“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意思是,倘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永远纪念死者,记住这惨痛的教训,那么,烈土们的鲜血就不会是白流的了。诚然,鲁迅先生在引用时赋予了它新的内容和积极的含义,与陶潜原诗相比,其境界就高出甚多了。

  2、元嘉四年九月,即陶渊明《自祭文》中所言“岁惟丁卯律中无射”之时,靖节先生作挽歌诗三首,其意应同《自祭文》,算是为自己作的挽歌

  此中分别至为重要,自己真正要面临死亡时的感慨与虚想死亡的游戏之作区别远为明显。曾端伯(曾慥)曰:“秦少游将亡效渊明自作哀挽。”王平甫(王安国)亦云“九月清霜送陶令”。前贤所言于此,证据确凿,似无可争论者。靖节先生六十余载人生悠悠,弥留之际心情自非后生小辈如我所能窥测。然此诗秉承了先生一贯的清淡与洒脱,所谓“未知生,焉知死”,遂决意将此诗看做先生一生归隐田园之余波,并糅合我自身之经历,以我之眼解诗。算是我眼中的赏析。此种做法,非独不敢妄自尊大之意,且实是能力不及办此,籍以托辞耳。

  诗前半至“贤达无奈何!”气氛苍凉萧索,远不同于其后半部分的达观洒脱。而三首挽歌诗前二首亦无此中苍凉之感慨。多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之类一死生,齐寿夭之思想。以一字概括之,当为“悲”。淡去功业与理想,死亡自开辟以来一直是最普遍、最深刻的大悲剧。我更愿去想象,当靖节先生描摹了死去无知无识,冷眼笑对众生之后,在死亡的侵袭下,生命渐渐溶解,孤独空虚汹涌而至,不免发出“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之喟叹。走笔至此,忽然想起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临死之前数日的状态。托翁说人临死前几天精神早已飞至另一个世界,与人们通常认知的世界唯一的联系不过是肉体的呼吸而已。托翁其时30几岁,不知此见解从何得来,然而大师早慧,非常人可测,容或有之,又或托翁大才,实有所据,总之以我之见,此说甚是。那么此诗前半凄索之氛围,大略可以看做陶令文学上之死亡,实是精神可控之时最后之抗争矣。此时之感觉,谅必是“幽室一已闭”而已。

  结末六句,峰回路转,实为闻大道之胸襟之体现。上文所述,此诗至此恢复了前两首挽歌的豁达通脱。方之后世,颇有类似于辛稼轩(辛弃疾)所云:“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之状况。比喻虽不伦不类,去此实难想及其余,望诸位见谅。靖节先生沉疴已久,挽歌诗前二之作,可视为十余年隐逸生活于此时之投影。作“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应视为承前。然死期迫促,人而不能无感,感而发奋,勒破红尘,方是靖节先生一生之大突破也。下分绎六句,适足以具列我感佩之情,于诗句,却无所发明,所谓凡俗与才子之区别,可见一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笔调平常,迹近白描,所言之事亦应有之意。然情感之激荡,譬如流水。前半段挟沙卷石,重浊迅疾,斯象感于风物,则“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突毫无预兆,水流皈依于河道,涓滴不泄于外,缓行若是,使人渐忘水之于是也。其间所经历之波折,殆非人力所能道,班门弄斧,应为“欲辩已无言”而已。盖陶子携释道二家之长,怡我之性以长我有崖之年,尽心求道以求我虚化之灵。不滞于物,不沦于虚,我之为我,与人无涉。方罹此人生之大患,“嶣峣”“ 已闭”种种伤身之欲纷至沓来,徒呼奈何之际,忽见“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念及他人之生活,并为因我而发生变化,冥冥中似见及充塞天地之大道,常日所学,纳诸心头,条分缕析,再无阻滞。至此忽发奇想,若当日陶令之殁,一如TVB之情节,有一痴情女子或热血兄弟自刎与其前,恐陶子禅心,必破无疑,如后日钱牧斋(钱谦益)与河东君(柳如是)之故事矣。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此语吾最早见于鲁迅之《纪念刘和珍君》。其时年幼,于语句中悲凉之意尚未能解,况于其豁达焉。若以前二句为客观平静之描摹,他人或能道此,此二句实融入主观之通达,去陶令,当此时能语此者盖鲜矣。先述他人,“亦已歌”并无怨责世人冷漠无情之意,以我之见,陶令反以此为满足。吾父执长辈,年届五十,死于酒,车者数不为少,父母预丧葬之礼,无论亲疏远近,皆感悲痛,若有所悟,即他人于此人之殁实有所感之明证。依释道之见,我与世无涉,无意之间使人获利(精神上之证发),何乐而不为?“亲戚或馀悲”则为了无牵挂之文。生死有别,生人不为死人所累,天地经常之意,思念成影淡淡翳于生者心头,无言修道真人,我辈俗物,观此似一足矣。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此二句归为“田园”可也。田园不同于风景大矣。终日囿于胶结之钢铁,熙熙之竞逐之城市中人或可一时感田园之新鲜,终不可久。吾谓田园引人入胜者有二:一曰结构简单之生活,一曰相对独立之人际。日日穿梭于田垄之间,躬耕我所食,躬耕我所衣。除此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于晴日斜倚树荫之下,或于细雨把锄沐浴我生之欢欣,其乐何如哉!然陶令虽困顿,力耕仍不同于凡农夫,明矣,故此推论如上。又,往来酬酢,多桑麻之人,想亦可略慰陶令门第寒怆之辛酸。夫东晋执政,出于门阀,寒门僭越非礼,良史不免斥为小人。以靖节先生之大才,不免于世,其慷慨何如哉!想“猛志固常在”,无所施之地,古今同慨,世不能识我,我则混同万物,皈佛参道。而远世间之大纷争,田园固极善之地矣。多年如是,恐融入骨髓,固虽死仍念念在兹,“托体同山阿”,本陶令最佳妙之归宿,一如李白捉月,茧翁(汤显祖)呕血,意蕴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