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到底够不够“达观”

马振华

陶渊明到底够不够“达观”

  一千六百年前的一个清晨,在陶渊明那门前种着五柳的乡间茅舍里,他和一些朋友喝酒喝到微醺。忽然渊明起身,从墙上摘下一张琴来,用手来回的抚摩着。朋友说:“渊明弹一曲吧,我们洗耳恭听。”渊明笑而不答。朋友们凑近一看,原来这张琴上并无一弦!朋友们哑然失笑:“原来渊明你不懂音乐呀!那你弄张无弦琴干什么呀?”渊明以指叩琴,桐木的琴身发出清越的声响,随即扫了一眼众人,悠然地吟道: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这个场景也许“陶迷”的心中无数次地浮现。渊明的这个抚弄无弦琴的举动,在他们心中,是直与大道冥合的。这不正是《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么!“无弦琴”成了渊明达观的象征,也成了后来的诗人们非常爱用的一个风雅的典故。李白化用渊明这两句话,说: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其二)

  一是太白说得漂亮,一是沾了渊明的灵光,太白这两句也成了千古酒徒的箴言。白居易去寻访陶渊明的`旧宅,写了一首诗,其中故作高态,说:

  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访陶公旧宅》)

  实际白傅对渊明还是羡慕得了不得。陶渊明的超级崇拜者辛弃疾在一首《新荷叶》里也说:

  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余徽。

  这一笑可不是嘲笑,乃是别有会心处。

  历代唯一对渊明这个行为有异议的,却是陶渊明的另一个超级崇拜者——苏轼。东坡写过一篇《刘陶说》,把嗜酒如命甚至不惜死哪埋哪的刘伶和抚弄无弦琴以寄意的陶潜并列地品评了一通:

  刘伯伦尝以锸自随,曰:“死便埋我。”苏子曰:“伯伦非达者也。棺椁衣裳,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死则已矣,何必更埋?”陶渊明作无弦琴诗云:“但得琴中趣,何须弦上声。”苏子曰:“渊明非达者也。五音六律,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无琴可也,何独弦乎?”

  似乎在以“达观”著称的苏轼看来,刘陶二君都不够“达观”。且说渊明,会弹琴不为不达,如果不会弹琴以抚弄无弦琴为达观,那么不如干脆连琴都不要了,做一个音乐上纯粹的“精神贵族”。东坡之为人确是达观,但东坡喜欢禅机,爱弄点绕来绕去的“智慧”。与其抚弄无弦琴,不如连琴都不要了,这倒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一个场景——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宝玉听了昆曲《山门·寄生草》,又读了《南华经》(《庄子》),一时心有所感,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

  东坡说的“无琴可也”,不就是黛玉说的“无立足境”么?其实做一个不恰当的类比,渊明之“真”有似宝玉之“痴”,而东坡之“智慧”恰与黛玉的“一片心机”相似。

  后来明代以倔强出名,不肯为永乐帝草拟禅位诏书的方孝儒,他的《菊趣轩记》里有一段话与东坡之论类似:

  渊明好琴,而琴无弦,曰“但得琴中趣”,虽无音可也。嗟乎!琴之乐于众人者,以其音耳,渊明并其弦而忘之,此岂玩于物而待于外者哉,盖必如是而后可以为善用物。

  很明显,这段话已经有了象征意义了。力在说明人应该不依赖于外物,在精神上自给自足。

  不过说来说去,总之在后代追随者的眼中,渊明就是一个不懂音乐,但在精神上又真懂音乐的人,是一个不会弹琴,但又弹得响“无弦琴”的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