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疑点解读
【要点】
1、关于文中“华”的读音。
2、关于“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中的“文”的理解。
3、关于“华山洞”与“华阳洞”。
出自“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之手的《游褒禅山记》,以其简洁洗炼的文字、深邃透辟的哲理而为历代读者所称颂,成为高中语文教材中的必选课文。
对于这样一篇文质皆美脍炙人口的文章,笔者在教学过程中,却发现有几处地方,依照《教参》或其他资料的解释,还难以令人信服,以至在向学生讲解时,也存在模糊不清的问题,特浅析于下,以祈正于大方之家。
1、关于文中“华”的读音:
原文第一段有六处出现了“华”字: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文中六处出现的“华”字,读音不尽相同,而疑点最大的是“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一句,对此,有关教参均作如下解释:
汉字最初只有“华(huā)”字,没有“花”字,后来有了“花”字,“华”“花”分家,“华”才读“华(huá)”。王安石认为碑文上的“花”是按照“华”的古音写的今字,所以如果是“华山”的“华”,仍应读古音(huā),而不应读华(huá奢侈,虚浮)实的(huá)。
──高中语文第一册《教学参考书》 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二室编1990年10月第一版。
以上解释,2000年版的高中语文第二册《教师教学用书》也继续采用。
从这段解释来看,基本观点是正确的,然而,有几个问题依然没有解释明白:
⑴ “花”字产生,始于何时?“华”“花”分家,又大体在什么时候?
⑵ 王安石游览褒禅山时,当地人究竟是念“华(huá)山”,还是念“华(huā)山”?
⑶ “华实”一词的“华”,难道就一定作“奢侈,虚浮”的“华(huá)”来解释吗?
可以肯定的是,“花”字在王安石所处的时代,是早已产生了的,因为碑文上,显示得明明白白,而碑文的`“漫灭”,在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空气污染的古代,总得经过上百年乃至数百年。
高鸿缙《中国字例》对“華”“花”有解释:“(華)字原象形,甲文用为祭名,秦人或加为意符,遂有華(华)字。及后華借用为光华意。秦汉人乃另造荂,荂见《方言》。六朝人又另造花字。日久而华字为借意所专,荂字少用,花字遂独行。”
《广韵·麻韵》:“花,(華)俗,今通用。”
《广雅·释草》:“花,华也。”王念孙疏证:“顾炎武《唐韵正》云:‘考花字自南北朝以上,不见于书。……唯《后魏书·李谐传》载其《述身赋》曰:“树先春而动色,草迎岁而发花。”又曰:“肆雕章之腴旨,咀文苑之英华。”花字与华并用。而五经、楚辞、诸子、先秦、两汉之书,皆古本相传,凡华字未有改为花者。’……引之按:《广雅》释花为华,《字诂》又云:“古花字。则魏时已行此字,不始于后魏矣。”《广雅》是一本训诂书,三国时魏国张揖撰,是研究古代词汇和训诂的重要资料。清代王念孙有《广雅疏证》订讹补缺,由音求义,较为精审。
由此可以看出,顾炎武认为后魏才有“花”字,与高鸿缙的观点相近,王引之则认为三国时就有,铁证是《广雅》。因此,可以肯定地说,三国时出现“花”字,然后经历了漫长的“华”、“花”相通的时期,一直到宋代及以后。
在这里,我们不妨来考察一下“华”字的来历。
《说文解字》:華,華部,华,荣也,从艸从。呼瓜切。
拿现在的话说,华(huā),就是花,开花,花朵的意思,“荣”,就是“开花”之意,如“朔漠则桃李夏荣”(《梦溪笔谈·采草药》)
《说文》“荣,桐木也,从木,荧省声。一曰屋梠之两头起者为荣。方睿益《缀遗斋彝器款识考释》:即荣之古文……象木枝柯相交之形,其端从,木之华也。华之义为荣。”也就是说,“荣”和“华”一样,都有“花”之义项。
关于华的注释,《汉语大字典》列出了四大类共三十个义项,四种读音,即(huá)(huā)(huà)(kuā)。笔者认为,常见的有如下解释:
⑴ huā(花)。花:
《诗经·周南·桃夭》:“灼灼其华。”
《易·大过》“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
《诗·小雅》:“皇皇者华,于彼原隰。”
晋·陶潜《拟古诗》之七:“皎皎云月间,灼灼叶中华。”
[三国]曹植《公宴诗》:“朱华冒绿池。”(朱华,即荷花)
[清]孔尚任《桃花扇·逃难》“(小生)桃源洞里无征战,(旦)可有莲华并蒂开。”
由“花”引申为开花。如:
《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
《淮南子·时则》:“桃李始华。”
[南朝梁代]江淹《效阮公诗十五首》之十五:“天道好盈缺,春华故秋凋。”
成语有“春华秋实”;“华而不实”的本义为只开花不结果。
⑵ huá华丽、美丽。如:
《晋书·谢安传》:“生存华尾处,零落归山丘。”
《论衡·自纪》:“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
[三国魏]钟会《孔雀赋》:“五色点注,华羽参差。”
由“华丽、美丽”引申为精华,精美的东西。如:
[唐]王勃《滕王阁序》:“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唐]韩愈《进学解》:“含英咀华。”
⑶ 浮华,虚华。如:
《老子》第三十八章:“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后汉书·周举传》:“但务其华,不寻其实。”
由此引申为豪华;奢侈。如:
[宋]司马光《训俭示康》:“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
⑷ 光彩,光辉。如:
《淮南子·地形》:“末有十日,其华下照地。”
《尚书大传》卷一:“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由此引申为“显贵,显耀,荣华”等义。如:
《晋书·王遐传》:“少以华族,仕至光禄勋。”
王符《潜夫论·论荣》:“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
⑸ 此外,“华”还念作huà,如西岳华山,姓华。
⑹ “华”念kuā时,是“不正”的意思,《集韵·佳韵》:“华,不正也。或作亻瓜。”
在以上这些读音与义项中,与《游褒禅山记》有关联的只有“huá”和“huā”,而要推知其在原文中的念法,有必要对“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一句作出分析。既是“音谬”,第一个“华”与“华实”的“华”读音,读音肯定不同,在这里有两种情况,其一就是教学参考书的解释,其二是第一个“华”念huá,后两个华念huā。究竟哪种解释更合理?
教学参考书对“华实”的“华”解释为“奢侈”“虚华”,自然该念huá了,然而,翻开《汉语大词典》对“华实”有三条解释:
⑴ 花和果实:
《列子·汤问》:“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
《后汉书·班固传上》:“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
[唐]元稹《表夏》诗之一:“华实各自好,讵云芳意沉。”
⑵ 开花结果:
《汉书·五行志中之下》:“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李梅实’,刘向以为周十二月,今十月也,李梅当剥落,今反华实,近草妖也。先华而后实,不书华,举重者也。”
《素问·四气调神六论》:“天地气交,万物华实。”
⑶ 华huá实:
华丽和质朴: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章表》:“至于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飞采;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
由此可见,“华实”既可念huáshí,更可念huāshí,而从语感及使用频率看,念huāshí(花和果实或开花结果)更合理一些。所以,要推知此处的确切读音还必须另找依据。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王安石在浏览褒禅山时,当时人们称之为“华(huā)山,而写作“华山”,王安石在“仆碑”上发现不是“华山”而是“花山”,这在“华”“花”通用的时代,王安石的发现能算是发现吗?还值得如此大发感慨?况且既然当时人们念(huā)山,而不是念“华(huá)山”,读音与“仆碑”的记载完全一致,又何来“盖音谬也”的感叹?所以不难看出,《教参》的解释缺乏根据。
笔者认为,对于“华”的读音,有如下理由可以推定:
⑴ 褒禅山原名“花(huā)山”,而王安石去游览时,人们已经称呼为“华(huá)山”了,这在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中写得明明白白:“褒禅山亦谓之华山”。试想,王安石在写作此文时已知褒禅山旧名“花山”,可为什么不直接说“褒禅山亦谓之花山”?显然这是沿用当时人们的说法。
⑵ 华阳洞的名称来历,足可证明褒禅山又名华(huā)山。山南水北谓之阳。《谷梁传·僖公二十八年》:“水北为阳,山南为阳。”如《诗经·秦风·谓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李白《春归终南山》:“我来南山阳。”杜甫《望岳》:“荡胸生层云,阴阳割昏晓。”从古到今,地名第二字用“阳”的,一般都来自这个意义,如衡阳在衡山之南,洛阳在洛水之北,所以“华阳洞”自然是在华山的南面了。王安石说的“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这个说法是确凿无疑的。据资料介绍,华阳洞是褒禅山旅游区的主景观,洞深1600米,有10大景区,102个景点。洞群分前洞,后洞、天洞、地洞,特点是“洞中有洞,洞里有河,河上泛舟,洞洞相通。”前洞有“华阳”,“万象皆空”等石刻文字。后洞又称“碑洞”,即王安石当年游览的地方。而“华阳洞”的“华”,一直都念(huá),可推知“华山”是念华(huā)山了。
⑶ 褒禅山的名称变革,历经了“花山”、“华山”、“褒禅山”的过程。唐以前叫“花山”,后来因为“华”“花”相通,而被人们叫做“华(huá)山”,唐代贞观年间,高僧慧褒禅师在此筑舍定居,死后葬此,其弟子改“花山”为褒禅山。大概在王安石游览时(北宋至和元年即公元1054年),又叫华山,又叫褒禅山,但可以肯定,没有叫“花山”的。王安石所见石碑上的雕刻,应该是在“花”字产生以后,唐代贞观(更名为褒禅山)之前。这样解释“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就合情合理了。
⑷ 王安石说的“盖音谬也”指的是把“花山”的“花huā(也写作华)”读成了huá,即把“花山”读成了“华(huá)山”,所以对于“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一句,就可理解为:现在说的“华huā”(即人们称呼的“华(huá)山”的“华”),如同“华实”(开花、结果,“华”通“花”)的“华”(huā),是因为读音的错误(即字形相同,都写作“华”,读音不同)造成的。
综上所述,本文中“华”的读音可以确定为:“褒禅山亦谓之华(huā)山(这是依当时的读音来说的),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huā)山洞者,以其乃华(huā)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华huā山的华)如“华(huá)实”(花与果实)的“华(huā)(花)”者,盖音谬也。
这样读来,再无不妥之处。尤其是对于“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一句,解释起来,合情合理,文气贯通,稳妥贴切:现在人们说到“华(huā)山”的华(huā),如同“华(huā)”(即花)实的“华”(huā),是因为读音的错误(即字形相同,都写作“华”,使用相通,而读音不同)的缘故。
2、关于“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中“文”的理解:
这两个“文”,比较费解,教材的解释是合理的,即“其文漫灭”的“文”指碑文,“独其为文犹可识”的“文”是指碑上残存的文字。可是为什么前者指碑文,而后者却指文字?对此,教材未作交代,但弄清个中原委,很有必要。
翻开《汉语大字典》(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文部,对“文”的解释多多,其中有几个义项值得注意:
⑴ 字,文字。如甲骨文;金文;汉文,英文。《左传·昭公元年》:“于文,皿虫为蛊。”杜预注:“文,字也”。《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朱熹注:“文,字也”。
⑵ 言辞;文辞。《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子犯曰:‘吾如(赵)衰之文也,请使衰从。’”杜预注:“文,有文辞也。”《国语·楚语上》:“文咏物以行之。”韦昭注:“文,文辞也。”
⑶ 文章。《汉书·贾谊传》:“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论衡·问孔》:“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红楼梦》第一回:“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
从“漫灭”(模糊、磨灭)的对象来看,应该是碑文,此处的“文”,取“文章”义,即碑文。从“可识”(可以辨认)来看,应该是字迹,从石碑的情况看,整篇碑文残损较厉害,碑文的全部内容无法求证,而个别字迹清晰可辨,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至于为什么保存较好,可以辨认的是“花山”等字,我推想有以下原因:
⑴ “花山”二字的笔画少,刻制时碑面所受机械力要小于其他笔画较多的字,因而受损程度较轻,风蚀作用不强,字迹保存相对要完好些。这个道理,只要亲自去看看那些年代久远的碑刻,就可以得到印证。
⑵ 既然是“仆碑”,多年来一定经过翻滚搬动或践踏,所以受损较轻的,往往是那些不易被碰撞到的部位,“花山”二字大概就处于这样的部位。根据碑刻的通常情形,所记对象的名称往往刻在开头的字行中,即右边第一行。而这一行文字由于有凸出的边框的保护,往往保存完好。当然,最有说服力的只能是“仆碑”原物了,不知可曾保存至今?
3、关于“华山洞”与“华阳洞”:
《游褒禅山记》中说:“距其院(慧空禅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读起来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根据原文意思“华山之阳”,应是“华阳洞”的误写。南宋王象光《舆地纪胜》写作“华阳洞”,可作辅证。这到底是王安石的笔误,还是后人抄本的错误?
翻看《四部备要》集部,在《临川先生文集》卷第八十三中,写作“华山洞”;同是在《四部备要》中,清代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中却是这样写的:“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在华山之阳名之也。”改动了两个字:“山”改成了“阳”,“乃”改成了“在”。这样一来,文章明白无误了。但一部总集中,同一作品两种版本,耐人寻味。《古文辞类纂》是上海中华书局据滁州李氏求要堂校本校刊,由桐乡陆费逵总校,杭县高时显、吴汝霖辑校的。很有可能,该文是在原本基础上校订的。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三“集部·别集类六”介绍,《临川集》今世所行本乃绍兴十年桐庐人詹大和校定重刻,豫章人黄次山为之作序。黄次山说到《临川集》原有闽浙两种刻本,但刊版不一,其文至今没有善本。
据《宋史·主要石列传》记载,王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巩携以示欧阳修,修为之延誉。”他曾经训释《诗》《书》《周礼》,晚年又作《字说》(1080年写成的一部字书,已失传)。可见,王安石在学问上是很渊博的,而能给《诗》《书》《周礼》这样已有多个名家作注疏的经典作训释,治学必然严谨,而且他在《游褒禅山记》中也指出“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因此对于《游褒禅山记》中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不会不发现和订正,更何况文章一经写出,必经多人诵读,就算自己未发现错误,他人必能指出,所以我认为,这样的错误不应该出。
既然出现差错的可能性不大,其文目前又并无善本,而《古文辞类纂》又是一部集大成的总集,该书中已消除了原来的差错,所以我认为,教材的选本不妨选用没有错误的《古文辞类纂》本,既正视听,又使原作不致前后矛盾,名实不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