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勃与滕王阁

孙小飞

  一

  有一个非常有名气的爷爷,爷爷的学生还都身居中央政府的几个最高职位,而且自己少年成名,才华横溢,早早参加工作,你如果有这么一个家世显赫的“高富帅”身份,是不是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宠着、让着、拼命巴结着?

  然而偏偏却不是。践行“常回家看看”,他探望父亲时,路过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官正为重修某个政府形象工程竣工而大宴宾客。他很远得到了信息,去吃蹭饭,可是人家楞没把他当盘菜,让他坐在远离主桌的不起眼位置。地方官准备为这个形象工程好好做做宣传工作,这个宣传文稿的草拟,私下透露给了自己的女婿,文稿都事先已经写好,就等当众宣读了。虽非诚心,但在酒宴上,也要装模作样,先请来宾动笔给露两手。大家心照不宣,都推辞说没有好文笔,不肯写,只要让到最后没人动笔,地方官就会请自己的女婿,当场写出来,刻在石碑上,扬名立万,为步入仕途赚点资本。

  只有“高富帅”不知道这个内幕,或是装做不知道,居然伸手把笔接了过来,铺开纸就写。这一下打乱了地方官的苦心部署,气得连看都不看,让部下传话,看这个“高富帅”怎么出丑。可是部下跑来一说写的那些文字,把地方官和伙伴们立即惊呆了,慨叹“高端大气上档次!”马上送了丰厚的礼物,决定采用这篇文稿,相比之下,自己女婿的文字太过普通,拿不出手了。

  至今,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这篇文稿仍被广泛传颂,因为文稿是为形象工程而写,这个形象工程就此成为扬名全国的著名形象工程,无论被天灾人祸怎么摧毁,都会有人重新修建,一直是当地的主要标志性建筑。

  这个地方就是南昌,这个建筑就是滕王阁,这个“高富帅”就是王勃。

  二

  我们登上滕王阁,在阁顶眺望,赣江两岸塔吊高耸,不见绿色植被,只有水泥森林,吟咏着王勃的文字“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难以按图索骥,殊有隔世之感,睹赣江悠悠,方知逝者如斯夫。

  很多人读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尤其读到“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是否会认为王勃自称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是因为家境贫寒,才没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

  这就大错特错了,王勃不但不是穷乡僻壤的穷小子,而且是绝对的名门望族之后。他要这么说,只不过是身为“愤青”要强烈表达自己情绪的偏激之词。

  他的爷爷叫王通,字仲淹,是旧时启蒙读物《三字经》中“五子者”中的“文中子”,是隋朝泰山北斗级的大儒。“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上承孔孟正宗儒学,下启程朱理学,众弟子将他奉为“至人”,称“王孔子”或“文中子”,后世更有“河汾道统”之誉。相传他的学生和友人有薛收、温彦博、杜淹、房玄龄、魏征、王��、杜如晦、李靖、陈叔达等,盛唐的景象,就是王通的弟子们参与开创的,其中房玄龄、魏征、杜如晦、李靖都是盖世能人,唐初的名相,凌烟阁中的功臣,地位仅在皇帝之下而已。

  这么好的人脉,王勃的背景和靠山,举世何人可比?难道就不比“李刚”更给力,还怎么会自叹“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其实在盛唐,这些关系统统没用,那是个不讲关系,只承认能力的时代,只有证明自己的才能,才会得到重用。爷爷有名,爸爸有名,都不如自己的能力重要。唐代有个比王勃更有家世背景的人,叫刘得仁,母亲是公主,外公是皇帝,何等尊贵的“官二代”!刘得仁连续参加科举考试了三十年,竟然一无所成,没取得任何功名。三十年之间,居然没有一任考官给予他网开一面,让他春风得意一把,他只有对人自叹“无人怜白衣”。什么官职都没有的百姓只能穿白,就是所谓的“白丁”。刘得仁没能金榜题名,即使母亲贵为公主,他自己也只是“白丁”一个。

  所以王勃要有出息,是不能仰仗爷爷的“至人”声望。事实上他也没有靠爷爷,完全凭过硬的本事,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说他怀才不遇,应该不是事实。《旧唐书》介绍王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摇�瑁�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与他并列初唐四杰的杨炯,说他:“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更有人称他为神童,在那个重视真才实学的时代,人才怎么可能被埋没呢?王勃更没有客气,直接上书给右相刘祥道。右相的职务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信中言“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之语,求刘祥道表荐。刘宰相马上把王勃表荐于政府,王勃于是应麟德三年制科考试,也就是选拔各种特殊人才临时设置的考试,对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从七品,相当于现在的县处级干部。职位虽然不是太高,但王勃岁数也不大,年方十四岁而已,相当于现在刚刚摘掉红领巾的年龄。

  吏部员外郎皇甫常伯对他赏识有加,十六岁被介绍到沛王府修撰,是专写历史的官。沛王李贤是高宗皇帝与武则天的儿子,比王勃还小五、六岁,也是个孩子。王勃实际类似于孩子的家庭教师兼侍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勃与沛王相处得非常好。沛王自然平时也玩些时尚的游戏。王勃十九岁那年的某一天,沛王与弟弟英王李哲斗鸡,王勃站在自己主管领导沛王这一面加油助兴。兴之所至,写了一篇文章,讨伐起对手的鸡来,名为《檄英王鸡文》。孩子的游戏被家长知道了,但这个家长不是一般的家长,而是一国之君。因为介入了帝王的家事,家事即国事,触动了帝王之家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王子生来就注定将来是要继承皇位治理天下的,教唆王子把一场斗鸡郑重其事地重视,的确不应该。高宗皇帝以为王勃这是“交构之渐”,并立即下诏废除王勃官职,当天斥出沛王府。丢掉了在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储君身边工作的机会,大好前程,就此断送。   他自此游历西南蜀地,一路上写了大量诗文。两年后回到首都长安,从头做起。二十四岁逢上机遇,再入官场,任虢州参军,从文官改为武官,类似今天的文职军人,仍是七、八品的级别。选择虢州,是因为虢州多草药,王勃从曹道真学医,是非常热衷和精通医道的,对这份工作唯一的兴趣就是能够大量采草药。若是安分工作,也许会东山再起。但王勃却莫名其妙卷地入一场刑事案件中。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王勃将罪犯藏匿起来,后来又怕走漏风声,便杀人灭口,杀死曹达以了其事。结果案发,依律法被判死罪。尽管有沛王府工作的背景,有当朝宰相的赏识,有两个尚在政府重要部门做官的哥哥,但这些关系根本没用,那是个不讲门路,只相信法治的时代,只有证明自己的清白,才会得到无罪的宽宥。那年,高宗皇帝改称为天皇,武则天为天后,年号改为上元,同时大赦天下。上元是道教的`节日,天官赐福的日子,是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能接到赐福不清楚,但绝对是王勃的福音。王勃并非无罪,幸亏遇大赦,没有被处死。

  王勃一生犯的两次错误非常有戏剧性。第一次,是在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家犯的事,捅了个天大的窟窿,结果只是削职为民,丢了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而已,对自由和生命,可以说没太大影响。第二次,是因为一个已经被法律宣布“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官奴,社会最底层最没地位的人,又犯了被通缉的罪,可能王勃不杀他,被官府捉回去也要被杀的。但王勃杀了他,那是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代,杀了人就必须偿命,哪怕杀的这个人是个该死的罪犯,王勃如果为这样的人搭上性命,多么不值。

  但王勃又一次幸运地没事了,却由天上的凤凰,变为地下的落汤鸡,责任其实多在自己身上,我们为他可惜给他同情,但不必为他抱屈替他不平。刚从监狱出来,能坐到洪州都督的宴席上,说明并没有人歧视他;年纪轻轻,当他对客操觚,写出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阎都督立即采用,并没有埋没他;都督又单独摆了酒席宴请并给了他丰厚的奖赏,经济上也没亏待他。

  这就是盛唐气象,奖归奖,罚归罚,功过不相抵,奖得正大光明,罚得心服口服。

  三

  我们现在写作中常用的典故“腹稿”也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写文章的习惯,并不是得了题目马上就写,而是先磨几升墨汁备用,然后痛饮几杯好酒提神,接着拉过被子蒙上脸去睡觉了。等他起来,才拿起毛笔,铺开纸张,一气呵成,整篇文章连一个字的改动都没有。当时传说王勃不是真的去睡觉了,而是在肚里酝酿如何写稿,应该叫腹稿。

  王勃在政坛上一生倒霉,到处受惩;在文学创作上也因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被视为非主流,遭受高官贬低他的评价,如“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

  直到后来的杜甫出来,对王勃等给予最高的评价,“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之后,“初唐四杰”的地位才渐渐不被怀疑而得到确立。相对于当时,王勃的诗文是非主流,饱受成功人士的非议,但在整个唐朝的诗歌发展中,他却又是正本清源的主流,是诗歌全盛时代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峰。明代胡应麟认为,王勃的五律“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唐)、中(唐)妙境。五言绝亦舒写悲凉,洗削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

  我一个人在滕王阁下发思古之情,忽而意识到,滕王阁虽高,但王勃的才气比滕王阁更高;赣江虽长,但王勃的名声比赣江更长。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就是文化,就是永恒。盛唐没有给王勃一个很大的施政舞台,那是因为王勃在政治上还不够成熟,但盛唐却给了王勃一个无限的诗歌空间,在这里,他终于获得了王者一样的自由。